簿房的议厅里头,其时正坐着几个小憩的小吏,陡然人和应天巡抚一起走了进来,也是吓了一跳。低头顾盼了几下,连忙溜了出去。
见屋里已是没有他人,张居正仍是有些不放心,顺手带上了门。
“子谦,我且是问你。”张居正拉着萧墨轩坐了下来,“那户部浙江清吏司的海瑞,可是你举荐的?”
“海瑞?”萧墨轩的心里咯噔的响了一下,“不错,正是学生向吏部举荐的。”
“哎呀……”张居正脸色微变,“如何当真是你。”
“这回他惹祸了……”。张居正的样子,几乎要捶胸顿足。
“海瑞他如何惹祸了?”萧墨轩也有些紧张的问道,“难道是惹上了谁不成?”
“惹上谁个?”张居正用力的在萧墨轩肩膀上拍了几下,“他惹得是皇上?”
“皇上?”萧墨轩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海瑞他向皇上上疏了?”
“子谦你……”张居正顿时被萧墨轩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又把萧墨轩朝着墙角拉了拉。
“子谦你如何知道?”张居正的嘴唇似乎有些发紫,“难是说你也参与了其间?”
“这倒是没。”萧墨轩倒也知道深浅,连忙开口否认。
“那且是还好些。”张居正这才略松了口气,“回头若是有人问起你来,你万万不可胡乱言语。”
说话间,张居正脸色严肃的掀起袖子,从里头抽出两封信来。
“这两封信笺,都是内阁用兵部的勘合八百里快骑送来的。”张居正把手里的信笺递给了萧墨轩,“原本便就有一封是给你地。另外一封,且是给我的。两封大抵相同,你皆是可以看看。”
“几位阁老原是要分送给你我,可又怕你一时间失了计较,还是让我来送来给你。”张居正的心思也有些不定,“我等两人,也好先商量着行事儿。
萧墨轩轻轻应了一声,接过张居正手上的信笺,先拿起写着自个名字的那封,撕开了上头的火漆。凑到面前。
“治安疏……唔……”萧墨轩第一眼看到的,倒是高拱复写在后头的文字。高拱擅于强记,海瑞所上的奏疏,虽是留在了万寿宫里头,可是高拱竟是完全凭着记忆,将这份奏疏记了下来。
“学生明白了。”萧墨轩尽量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平静些,可是心里却是“突突”地跳个不停。
“你且是明白如何?”张居正对萧墨轩的话似乎有些不解。
“张师傅,这海瑞是甚么时候上的疏,皇上眼下又是如何?”萧墨轩连续朝着张居正抛出两个问题。
“几位阁老的信上且是都写明白了。”张居正对萧墨轩的态度似乎有些不满,“你且先看明白了再说。
“噢……恕学生过错。”萧子谦被张居正顶了一回。连忙安下心来去看手上的那两份信笺。
后据所载:嘉靖四十一年,十一月乙酉。海瑞乘嘉靖帝于皇极殿召群臣与方士论道之时上,帝盛怒,欲罪于海瑞,幸内侍黄锦一旁进言,曰海瑞备棺于家中,此乃死谏,帝默然,竟不速罪。
在这一段记载中,黄锦其实充当了一个非常光辉伟大的角色,若不是他从旁进言。嘉靖帝盛怒之下,海瑞难逃一死。只从此一事看,黄锦虽是宦官,却有君子之风;而嘉靖帝能闻言而止。虽是在四十多年的执政生涯中并没有太多的闪光点,或者只是不想杀了海瑞给自己留下一个骂名,总归来说倒也并非昏庸之主。
惟一可惜的是。宦官受轻,黄锦虽是有君子之风,当年又显赫一时,却也只能留下一个内侍地名头。
“呵……呵呵……”萧墨轩看完手里的两封信笺,目光却仍不离开手上,只是垂着脑袋,苦笑几声。
“子谦……”张居正倒是担心自个这位得意门生受了刺激,有些担心地唤倒。
“唔……”萧墨轩长出一口气,微微抬起右手,摆了几下,向张老师示意自个没事。
终于还是躲不过去……海大人终于还是上了这么一封治安疏,虽然在时间上提前了四年之久。文中所指,几乎与萧墨轩记忆里的那封毫无二致。
宿命啊……宿命……只能说,这海瑞真的是嘉靖帝命中的克星。那么……萧墨轩直愣愣的托着手上的信笺,陷入了另一阵沉思。
,几位阁老和黄公公,冯公公几个眼下在京中也是尽张居正心里仍是挂着,走上前几步来劝慰萧墨轩,“等过些日子,皇上气消了,定是不会牵连无辜,只消你回了京之后切莫胡乱言语便是。”
“张师傅。”此时的萧墨轩,又突然变得镇静起来,“学生不会有事。”
“自然。”张居正见萧墨轩回过神来,心里也是松了一些,“令尊和子谦你对皇上忠心一片,这些年又做过什么,圣上心里自然拿捏的清楚。”
“海瑞也当是无恙才是。”没想到萧墨轩紧跟着加了一句,又把张居正吓了一跳。
“张师傅。”萧墨轩折过头来,看着张居正,“什么时候动身?”
“须得过个几天才是。”张居正接过话来,“你且先发一道书,让宁波市舶司把今年新收的白银解送京城,稍后出去便发,可巧让王浚带了过去。”
“还有浙江巡抚李应节和我这里。”张居正继续说道,“也各凑一些钱粮送入京中。你我也走水路,倒是不怕时候长些,须得和押解进京的钱粮差不多时候到才是。这些事儿,也个几天也料理不清。”
张居正所说地,在几位阁老的信笺里也都提到了。他们的心思,萧墨轩也明白,无非是指望搏皇上欢心,尽量少追究下来。
“看来今年这个除夕。”萧墨轩抿了下嘴唇,默默的站起身来,“又得在京城过了。”
自个这回倒真是回家过年了,可看眼下地情形,自己在南京的家眷,于公于私,都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子一起跟了回去。
今年这个年……看来无论如何也是没法子完整了。
紫禁城,万寿宫。
从今个早上开始,皇上老人家竟是已经昏厥过去了两次。太医令万邦宁领着一群太医,呆在寝宫外头寸步不敢离开。
一个个间或翻开几本医书,却又一副一筹莫展的模样。
“黄伴……”寝宫里头,龙床上头响起一阵气若游丝地唤声,“黄伴……”
“万……万岁爷……”黄锦这些日子来,除了用饭和沐浴,漱洗。其他时候几乎也都是只呆在万寿宫里头。
听见嘉靖帝召唤,黄锦竟也有些顾不得脚下的轻重,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了龙床边上。
“扶……扶朕起身。”嘉靖帝的眼窝看起来似乎有些深陷,竟是比前些时候消瘦了许多。
“万岁爷,你且是多躺会儿。”黄锦脸上的泪痕已是擦了干净,只是眼眶仍有些发红,“外头的事儿有几位阁老料理着,这里又有老奴伺候着。”
黄锦说的倒是实话,嘉靖老人家即使在这里躺上一年,大明朝也不会乱。
大明的内阁制度,经过近两百年的完善和进步,到了今日,已是完全可以独立的料理朝廷上下所有大大小小的事务。
甚至说,内阁文官制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约束了皇权,逼得做皇帝的不得不弄出个内相,也就是司礼监来相对限制内阁。后世曾经有人借皇帝不上朝来抨击嘉靖,隆庆和万历诸帝,其实并不完全正确。首先,不上朝并不代表不处理国务,嘉靖帝十多年不上朝,却能熟知天下钱粮之数与两京一十三省情形;万历不上朝,却能发动“三大征”,便就是明证。其次,做皇帝的深居,一部分也是因为对文官内阁制度作出的妥协。
后来虽有魏忠贤阉党乱政,那也是因为一部分文官选择了投靠内臣,才造成了大面积的失衡。自古以来,治天下从来不能只靠一人,若是做皇帝的日日上朝,百姓却苦不堪言,却还要歌功颂德;打个战,自损数千,歼敌数百,割让土地却要号称大扬国威,声称要再活五百年,才是真的滑稽。
大明,一族的最后一个正统王朝,自从建立的第一天起,从未签定过一个不平等条约,从未割让过一寸土地,甚至皇帝被俘,也没有作过任何一丝妥协,直至崇祯帝以死殉国。
这一切虽然不是做皇帝的一个人能做到的,但是一族的最后一丝血性却在这里显露无疑。
甚至从郭子兴揭竿而起的第一天开始,包括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对手陈友谅在内,他们都是民族的英雄,并且必将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