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明朝官员数以为十万计,然只有一个海瑞。”慢的说道,“今日有海大人向皇上上疏,即便是皇上能听了进去,日后若是新皇即位,谁能保得还有另一个海瑞?”
萧墨轩此言一出,不但是冯保,便是海瑞顿时也是默然。
萧墨轩说的不错,即便是嘉靖帝欣然接受了海瑞的上疏,谁能保证日后没有君主会犯下更大的错误?
“太祖立国,设。治国者,实非人也,而乃以法治国。”萧墨轩略停半晌,才继续说道,“以法相裁,以义相制,有王者起,莫能易此,如此才是天下大治之基。”
“以君为尊,预定奕世之规,置天子于有无之处。”这一句话的后半段,本是明末思想家王夫之所言,眼下却被萧墨轩借了过来,只是因为是说给海瑞和冯保听的,故而又故意在前头加上了一句“以君为尊”。
在萧墨轩或者说许缈曾经存在的那个世界,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在明朝中后期,中国就已经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开始了近代化的发展变革。不论政治文化,哲学理念,还是医学科技,都处于蓬勃发展的时期。
而这一切,都在公元一四的的那一个本该是生机盎然的春天被强行打断了。仿佛一夜之间,伟大的东方帝国,便回到了奴隶制社会向封建制社会变革的时期。以比地震更强烈上百倍的破坏力,耽误中国整整三百年。
处在公元一五六二年的萧墨轩,有着比平常人更清楚的看到事实地机会。
皇帝和朝堂虽有乱象,可天下依旧太平。文人并不是皇权的依附物,并敢于与皇帝据理力争。而为帝王者。在遇见文官集团的强大阻力之时,绝大多数选择的只是退让。
绝大多数的地方若是不遇上什么大的灾害,总体上说,起码温饱是能有保障的。
明末传教士利玛窦对那时的明朝社会有过这样描述:“这里物质生产极大丰富,无所不有,糖比欧洲白,布比欧洲精美.人们衣饰华美,风度翩翩,百姓精神愉快,彬彬有礼。谈吐文雅……他们对欧洲人带来的东西,会不吝赞美,并且会想着办法去弄明白其中的原理。”
有人把林则徐称为“开眼看世界第一人”。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早在林则徐之前地两个世纪,明朝的一大批文人已经把视野转向世界,并且认识到中国以后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西方列强。
徐光启,明末进士,思想家,科学家,现今上海的徐家汇。便是因他而得名。
徐光启曾有言曰:“今之建贼,果化为虎豹矣。若真虎豹者,则今之闽海寇夷是也”。
万历末年至崇祯年间的大明朝,已是风雨飘摇。可在这一片内忧外患之中,富有智慧的文人们,却穿过重重迷雾,看到了历史的未来,并且预言中国日后最大的敌人将会是西方列强。
只可惜,随着明朝的灭亡,又经过两三百年的徘徊,到了近代地时候。做皇帝的和朝廷里重臣,拖着庸长地辫子,瞪大了眼睛,也找不到英吉利在什么地方。甚至以为和新疆接壤。
而一代代知识分子呕心沥血,从西方吸引或者创造的一系列璀璨文明和技术,被重新扔进了故纸堆。只依靠着民间的小范围传播,才得到一部分的保存。
从那些流传下来的老照片上,我们只看到了空洞的眼神,褴褛的衣裳,这样的士兵,甚至可以用乞丐去形容。
在那一个令人心碎的春天,随着大明王朝一起倒塌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民族地尊严。
“若说起一个法字。”萧墨轩也颇有些无奈的在大腿上移了下手,“海大人也做过一县父母官,当是知道我朝赋税,大多乃是依人口而收。”
“富者握良田千亩,除去买卖时所缴纳的赋税,平日所纳赋税,与寻常百姓家几乎无异。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难脱,才是真的让人伤脑筋。”
海瑞垂下眼皮,也跟着萧墨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萧墨轩说的一番话,有理有据,便是自个心里头也以为然。
“海瑞是个直人,不懂得绕弯
|一般,“萧大人话里说地虽是有道理,可海瑞却以为,即便是依着萧大人所言,明国法,立新规,又怎能止得住汲民财以用?”
海瑞的意思很明显,即便是能做得以法治国,新增岁入,可若是这般耗费,也仍是经受不住。
其实这倒也怪不得海瑞,海瑞的名头再大,骨气再硬,毕竟眼界有限,不可能完全能理解萧墨轩话里的意思。
文革时期有很多印刷出版的古代书籍,都会在首页上加上这么一行字:“吸取其中精华,但是对于迂腐的忠君以及其他封建思想,应该给予批判的态度。”
但是仔细想来,这一句话倒才是荒谬的很。只拿海瑞来说,他便就是生这个时代,他不忠于皇帝,不忠于大明,那他应该忠于谁去?“海瑞”们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尽量向着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去靠近。
让他们去想象一个完整的法制社会,或者去想象工业革命,杂交水稻,明显不现实。今天世人的所为,若放到数百年以后,兴许也是可笑的很。
“萧兄弟。”冯保乘萧墨轩和海瑞说话间.略看了眼窗外,竟是见日已西斜,于是略凑过头来,“日后已是不早了,你初日回京,令堂令尊定是等得焦急。便是兄弟我,也得早些回去替着黄公公去伺候皇上。”
“嗯。”萧墨轩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伸手从一边提过食盒。
“海大人,这也是皇上的一片心意。”萧墨轩微笑着拿开食盒的盖子,“且是用些吧,别负了皇上的好意。”
“饭得一口一口吃,我大明地方千里,子民万万。”萧墨轩轻叹一声,将食盒推到了海瑞的面前,“治大国如烹小鲜,事儿也得一点一点去做。海大人所说的话,皇上心里头自有计较。”
海瑞的手,剧烈的颤抖着,从萧墨轩的手上接过食盒。未说一话,却已是禁不住潸然泪下。
“海瑞,无悔……”
从锦衣卫的诏狱出来,萧墨轩的心情不但没有丝毫轻松,反倒是觉得愈加的沉重起来。
冯保也不知道是在想着些什么,还是看出了萧墨轩的心情,竟也是不急着告辞离开,却陪着萧墨轩小行一段。
“萧兄弟,这海瑞……”冯保低下头来,苦笑一声。
“此人乃国之利器。”萧墨轩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他日我若果真主持台阁,而此人不死,我必重用此人。”
冯保直直的看着萧墨轩,两人站定了,半晌都是一言未发。等了好一会儿,冯保的嘴角才缓缓泛起一丝笑来,朝着萧墨轩长身一作揖,随即便转身而去。
后世曾有人撰书来专门研究萧墨轩和冯保之间的秘密,着重的提到了当日发生的这一幕。
萧墨轩和冯保俩人虽是早已以兄弟相称,互相在政治上几乎毫无保留。
可是从有据可查的史料上看,这却是萧墨轩第一次在冯保面前说出了想要主持台阁的话,之前在任何人面前,萧墨轩都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
虽说以事看来,萧墨轩在冯保面前说出这话,自然是信得过冯保。而冯保的举动,却又到底说明了什么?
其中为史学家最为拥护的一种说法是,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以萧墨轩为代表的文官集团和以冯保为代表的内侍集团,才第一次真正的表达了自己的心境,真正的联合在了一起。
“愿于君共创不世之业。”
冯保正是用这一种举动,向着萧墨轩表达了自己的心境。从这一天开始,冯保便不仅仅以一个内侍的身份来看待自己。所求的也不仅仅是富贵荣华而已。
从海瑞,再到萧墨轩的身上。其实两者都能靠得最近的人,恰恰便就是冯保。他渐渐的学会了以一个大明子民,以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来看待自己。
他所有的,是与萧墨轩一样的勃勃野心;他所要的,是不朽。太监,一样可以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