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也不是。”萧墨轩摆了摆手,“我这次回京,拜见几位老友和大人,只是从江南带来的货物有些不足,便来这里补上些。”
“姑爷稍坐,只说要什么,小的让人去库房里头拿去便是。”宁义把萧墨轩引到房中坐下。
萧墨轩朝着萧三点了点头,让他跟着宁义叫来的两个伙计,向着库房去了。
“姑爷……”一刻钟后,宁义看着萧三几个从库房里拿出来的东西,禁是不住瞪大了眼睛。
十斤重的大棉被四床,鸡蛋一篮,京城产的猪油年糕十斤,浙江产的金华火腿一条,湖广产的大米一石,还有苏州产的绣花丝绸两匹,散装的去籽棉花二十斤。另外几样,也都是家产吃用之物。
这是去哪位大人家拜见?怎生是要带了这么些东西过去?这哪像是去要拜见,分明是要去扶贫。宁义呆在一旁直愣愣的看着,几乎就要连眼睛都要掉了下来。
“姑……姑爷。”宁义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来,“便就这么些东西?”
“暂且也就是这些了。”萧墨轩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站起了身来,“若再少甚么,须得去菜场那边寻了。”
“姑爷这是要去哪?”宁义本不是个多嘴之人,可姑爷今个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却也是禁不住多问了一句。又见萧墨轩朝着自个瞥了一眼,连忙闭上了嘴。
“君子之交,淡如水。”萧墨轩微微一笑,“只是一位老友罢了。”
“噢……”宁义轻轻应了一声,也不再多问。只是帮着打包收拾。又叫人找了辆推车来,帮着搬了上去。
“若是回头见了我爹爹,或是我娘亲和岳母。”萧墨轩等收拾完了,又有些不放心似的转头向着宁义吩咐,“切莫多言,若是见了你家小姐,自当无妨。”
“哎……小的明白。”宁义拼命的点着头,又看着萧墨轩带着萧三几个,推着车朝着后院的门外走了过去。
“哪有这般去拜见地?”宁义有些疑惑的摇了摇脑袋,“只能说给小姐听。可小姐眼下正在千里之外,又如何说得。”
纳闷了一阵以后,想着这些主子的事儿也不是自个能管的,转过头去,又去忙着自个的事情去了。
香炉营,香炉营是京城工匠聚集之地。
工匠聚集之地,便就意味着作坊多。眼下也是因为靠近年关,大多数的作坊都歇了业。若是平常,只这些作坊里头飘出来的烟灰或是粉尘,便让人受不了。
京城里头稍有些地位的官吏和子弟。无事的时候也是绝不会上这里来转悠。即便是这些作坊都歇了业,也不例外。
可偏偏等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却看见远处地街口边,位面如冠玉的公子飘然而来。
那公子身着一拢青蓝色的锦衣,只少带了两三个随从,其中一个随从,还推着一辆堆的满满的独轮车。
即便是这样,只要朝着那公子身上细看几眼,便会发觉此人倒是气度不凡。四周的街坊们,把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这位公子不是哪个世家里的,便就是哪位极有身份的大人家的,说不定还是王公贵冑家里的。
可渐渐看着一行人行走地方向。众人却是突然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他们要去地,是那个人家里。
虽然几乎都只是些手艺人家里的,可是生在皇城下,平日里闲来无事儿的时候。也都喜欢唠唠闲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个月在京城里发生的那件大事儿,几乎是转眼之间。便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寻常百姓家里,虽是对这些朝廷大事儿并不十分明白,可是只听在耳里,却只觉得这位海大人实在是个大大的好官。且不论海瑞和嘉靖帝谁对谁错,一旦有这样的事儿发生,大伙儿便就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思维定式。只要是针对着皇上的,一定便就是对的。
可心里同情和赞扬,并不一定能表现在行为上。海瑞在香炉营地家里,已经派上了锦衣卫看守。住在附近的人们,宁愿多绕点路,也不敢从海瑞家门口经过。
可眼下这位公子,不但直直的朝着那边去了,还带了一推车的年货。
虽是闭住了嘴,可是众人也是饶有兴趣地伸头探望着,心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心理。
守在海瑞家门口的番子,自然也是看见了萧墨轩一行。其中两个故意从街角站起身来,抖了抖自个身上地飞鱼服,其实也就是亮了身份。
可是让他们诧异的是,那几个人明显不是瞎子,明明看见了自个几个,却仍是大大咧咧的走了过来。
“锦衣卫在此设哨,看
家眷。”几个番子顿时按捺不住,一起迎了上去。
只是虽然开了口,却也不敢多讲废话。看见自己这几个在这里,仍敢走过来的,又岂会是一般人?
萧墨轩一言不发,只是转过头来,看了身后的萧五一眼。萧五立刻拾步上前,递过一纸勘合。
“原来是萧大人……”几个番子朝着纸上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
“既然有冯公公的手令,萧大人请便,请便。”几个番子满脸堆着笑,让开了路。
看着萧墨轩一行轻轻巧巧,竟真是过了几个番子的把守,呆在远处看着热闹的众人顿时也是松了一口气。互相看着笑了几下,啧了啧嘴,才四散开来。
“咚……咚咚……”萧五几步上前,敲了敲着海家的大门。
敲了几下,屑屑落落的,门楣上竟是落下了一片灰尘下来,萧五躲闪不及,竟是落了一身。
“少爷……”萧五有些哭笑不得的转过身来,看着萧墨轩。
“不好。”萧墨轩顿时脸上失色。“噔噔噔”卖上台阶,“老夫人,海夫人……”
萧墨轩脸上的肌肉微微的抽动着,用力的抡起拳头,朝着大门上敲去。门楣受到振动,又落下了一片灰尘,萧墨轩竟也是毫不躲闪。
“少爷……怎生像是没人。”萧四放下推车,也凑了过来。
“里头地人几天没出来了?”萧墨轩转过脸来,直直的看着几个番子。
“这……这……”几个番子看着萧墨轩的眼神,顿时也是不禁浑身一抖。“小的们自从上个月便就守在这里,小的们轮的是上午的班,其他时候,另有其他人在。”
“我问你们,里头的人多少时候没出来过了?”萧墨轩瞪圆了眼睛,目光中露出几丝杀气,“其他的话,我且是不想听。”
“小……小的们在这里,没……没见过出来。”几个番子低下了头,不敢去直视萧墨轩地目光。
“没出来过……没出来过……”萧墨轩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
“为何……为何不出来?”萧墨轩脸上涨得通红。大口的喘着气。
“小的们只是奉命看守这里。”番子们支支吾吾的回着话,“为何不出来。小的们也不知道。”
“一个月……整整一个多月。”萧墨轩仰起头来,眼睛不停的闪着,“难道里头的人就不要吃喝?”
“难道你们不知道里头是活人?”萧墨轩一手紧捏着成拳,左手直直的指着大门,朝着几个番子逼了过去。
“便就是关在诏狱里。”萧墨轩的喉咙里,重重的响了一下,“也总得给吃给喝吧。”
“里头地人难道就没有求着你们让带着买些东西进去?”萧墨轩尽量想让自个的情绪暂时平复些。
海母和海夫人再傻,再痛心恐惧,也总得知道身边还有一个刚刚五岁地女儿吧。海夫人是做母亲的人,即使自己不吃。也得想着法子弄些东西给女儿吃。
“小的们……不敢……”番子们的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
“不敢?”萧墨轩一声怒喝,几乎便就是振聋发聩,“不敢你们就敢把人给活活饿死?”
“你们知道这里的主人为什么下狱吗?”萧墨轩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怒,“知道为什么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给我把门打开……把门打开。”萧墨轩颤抖着手指。指向了大门,“砸也得砸开。”
“这么冷的天,若是里头的人有个长短。”萧墨轩愤愤的咬紧了牙齿。“我要你们偿命。”
若是寻常的官员,哪怕是封疆大吏,对这些番子说出这些话来,他们也未必当真,更不会害怕。
可问题是,眼前这位萧大人来头太大。据说这海瑞就是他举荐地,可他回了京城,见了一回皇上,竟是若无其事的出来了。皇上居然还让他给诏狱里的海瑞带了一个食盒,还是从御膳房里带出来的,还让冯保陪着他一起去看海瑞。
即使撇开了皇上不说,他也是大明朝地储君,裕王爷面前的红人兼大舅子;内阁四位阁老里头,有两位是他老师;掌握百官升迁和科考的吏部尚书是他爹;直接掌管锦衣卫地司礼监冯公公,和他以兄弟相称,向来穿一条裤子。
而他自己,仅仅二十出头,便也就官居二品,位列封疆。更有内幕消息说,这货其实是个胆大包天的愣头青,心狠手辣的笑面虎。朝廷上上下下的人,宁愿去顶撞内阁首辅徐阶,也不愿意去招惹这位四面逢源的主。
萧墨轩说得出,做得出。若是里头的人当真出了事,按眼下的情形看。为了平息这位萧大人的怒气,内
礼监当真会把自己这几个人当替罪羊给送了出去,也能的事情。
萧墨轩这么一喝出,几个番子顿时吓得脸都没了血色。平日里的威风,也不知道丢到了哪去。七手八脚的冲上前去,也不再和萧墨轩一样去敲门,直接抱紧了朝着大门撞了过去。
“咔……哐……”海家的大门,原本就不是什么上好的木头所制,海家之前的主人也住了年头甚多,哪里经受得起这许多人合力冲撞。三两下之后,门框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紧接着应声而倒。
“走……”萧墨轩抬手一挥,迈步上前,只是那几个番子跑得更快,没等萧墨轩进门,便已经一起拥了进去。
进门之后,便四下望着,心里默默念着,千万别当真有个不测,要不自个几个……即使不死也得蜕层皮。
“老夫人……老夫人……海夫人……”萧墨轩站在院子当中,心里也几乎凉到了冰点。只觉得四周静悄悄一片。禁不住连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海瑞是自个折腾进京地,若是真的牵连出什么意外,萧墨轩真的会自责上一辈子。
“萧大人,萧大人,这里有人。”厨房里头,突然传出一阵欢快的叫声,“人还活着……还活着,还有气。”
萧墨轩顿时精神一振,立刻朝着厨房奔了过去。
等见了厨房,只见厨房里头几个番子已经围成了一圈。靠着外墙的柴仓里头,已是空荡荡的。灶塘里的灰被掏了出来。垫在地上,上面又铺了两三床薄薄的棉被。
三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纹丝不动,只从略微起伏的呼吸上,才能看出还是活着。
“快,快,把棉被拿进来。”萧墨轩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张大了声,只是回过身朝着萧三说道,“把东西都搬进来。”
“哎。”萧四不敢怠慢。得了吩咐立刻奔了出去。
“你快去找大夫。”萧墨轩没等萧四出门,又对着萧五吩咐道,“别顾着名头,先去最近地医馆。越快越好。”
萧五也应了一声,跟着萧三跑出门去。
“你们先帮着我帮他们背出来。”萧墨轩既然来了,自然不能再让这几人继续躺在柴仓里头。
只是这一回。几个番子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急着上前。
“萧大人……男女……男女授受不亲……”其中一个番子,一脸的为难,替一群人说出了话。
“这且都什么时候了?”萧墨轩没想到还能折腾出这事儿来,顿时不禁皱了下眉头,“救人才是要紧。”
“要不……你们把老夫人背出来,海夫人和娃娃且让我来背。”萧墨轩又想了一下,朝着几个番子说了一句。
虽说……有传言海瑞是个老古板,比这几个番子还要古板。但是萧墨轩既然让这般做了,自然早就想对策。至于老人家嘛,倒是没了那么多忌讳。
“哎……”这么一说,几个番子才没了为难。立刻小心翼翼的将海母背了出来。此时萧三又已经拿了棉被进来,萧墨轩又不敢移动太远,仍让铺了两床在了厨房的地上,然后把海瑞家里三口挨个的放在上头,又盖上另两床被子。
“萧五已经去请大夫了,想是一会儿就来了。”三人虽是昏迷过去,可是萧墨轩听着呼吸仍是均匀,倒也略放下心来,“先找些柴禾来,把火生起来才是,等不及,先把屋子里的桌凳拆了。”
“少爷……空了……”萧三看着萧墨轩略一迟疑,小声说道。
“空了?”萧墨轩脸色又是一变,“那就拆门,拆窗,怎么也得把火给先生起来。”
“少爷……都空了……”萧三微微移了下脚尖,抿了下嘴唇。
萧墨轩的目光,猛得朝着厨房门外看去。触眼所及,果然看见院子里头已是一片狼籍。除了院子的大门外,几乎所有能拆下来的门窗,都只留了一个框子。
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这间厨房地门窗。想是在这一个月里,海家三口人,就是靠烧这些东西取暖,才勉强活了下来。至于他们到底已经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萧墨轩也想象不出。
“咕嘟”一声,萧墨轩的喉咙里像是咽下了什么东西。
“去……去把推来地车给劈了,快……”萧墨轩强忍着就要掉下来的眼泪,朝着萧三吩咐,“生火之后烧一锅粥,要稀一些。”
“我既然送他到京城……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萧墨轩口里小声的念着,痛苦的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