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四年的这一场风波,若说是户部给事中张齐起的头,未免有些牵强。因为他那份折子最多只能算是点燃火药桶的引线,真正说起事儿来,却要落到了当月初的郭朴身上。
郭朴身为内阁大臣,向来和高拱穿的是一条裤子,不过把责任转到郭阁老身上,郭阁老也是冤枉,因为他什么事情都没做。
但是既然事情生了出来,总得要找个由头吧。这个由头就是,郭阁老病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没个三灾六病的,即使身为内阁大臣也不例外,操多了心,反倒是比常人更容易病倒。更何况,郭大人确实也年纪不小了。
所以,郭阁老一个不小心就病了。同朝为官,表面上的交情还得要,所以萧墨轩也去探视过了,郭阁老只在床上爬起来点了下头,就又躺了下去。按照朝廷百官和郭府管家的话说,这还是去的是萧墨轩,所以郭阁老才给了点面子,寻常人去,听郭阁老在床上哼两声就算是招呼了。总之,郭朴不但是病了,而且看上去病的相当严重,大有一病不起的趋势。
郭朴是什么人,堂堂内阁大学士。本来内阁里头还算平衡,他这么一病,朝廷里立刻便就有人打起了小九九。到底是谁在私底下算计着,反正自己也不会说出来。但是风言风语的传出来,立刻就有人起了疑心了,这个起疑心的人,叫高拱。
郭朴病了。对高拱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因为就算张居正还留了半分情面给高拱,高拱在内阁里也不得不独自面对徐阶那边来的压力。虽然徐阶还没有出手,但是高拱已经可以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地味道,谁能保证徐阶不会这个时候来招,乘你病要你命。
高拱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那么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况且徐阶留在老家的那几个儿子,确实有点不安生,前些年兼并了不少田地,兼并的过程总多少会有点纠葛,也算是给别人留下了把柄。于是乎,张齐就在这个时候横空出世了。
张齐那一份奏折。既没经通政使司,也没过内阁,等徐阶知道的时候,却已经拿在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的手上。
当年冯保和陈洪争司礼监的时候。是高拱帮陈洪上地位。后来走漏了税改的消息,落到了冯保的头上,冯保也故意不分辨,却找机会去了奉慈殿,便就是故意想躲开徐阶。
可若只有张齐一个,凭徐阁老多年的经历,是如何也动不得的。坏就坏在,徐阁老在这个时候又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当日陈洪拿着奏折去给皇上看,隆庆看完之后。却是面无表情,转过身来只是轻轻说了句:“徐阶老臣,内阁里不多这一个,贬之又能如何。”
徐阶老臣,内阁里不多这一个。这其实是一句非常值得玩味的话。如果只能说是不多这么一个。那么潜下的意思也就是,“也不少这么一个。”
徐阁老可是当朝地首辅,居然被皇上放到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位子上,便就是徐阶自个听了,也只觉得骨子里发寒。而此时的高拱,已是坐到了内阁次辅的位子上,距离徐阶只有半步之遥。
紫禁城,内阁值房。
约莫皇上对陈洪说地那段话。也早已经传到了高拱的耳朵里去。所以高阁老最近也很忙,忙到经常不在内阁值房里头更不着徐阶的面。而陈以勤和萧墨轩两个。向来喜欢留在文渊阁,值房里只留下徐阶和张居正师生两个在那对眼。
“我徐某虽也常使些心计,可也算是一生坦荡。”徐阶耷拉着脑袋,苦笑一声,“就算向皇上进言,不也是为了我大明朝的好。”
明摆着的事实放在眼前,高拱,徐阶倒不甚担心。只是眼下圣眷已失,徐阶却也已是心灰意冷。
这几年来,朝廷的日头虽是越过越好,可徐阁老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心里头自然有另外一番计较,见宫里日度多的时候,也未免多说几句,总是惹得隆庆不乐。
“老师竟是舍得我们这些学子学孙?”张居正似是想叹一口气,却又收了回来,“皇上也是正值青壮,脾气里未免带些性子,若老师不在,又有谁去规劝。”
“老夫嘴碎,便是庄稼汉多收了几斗,也想要翻三间房,何况皇上。”徐阶苦笑道。
“阁老,可三公子那边……”张居正提醒徐阶,“听李公公说,高拱昨个去见过黄光升,不知道议的是啥题。”
“嗯?”徐阶听了张居正地话,禁不住皱了下眉头。黄光升是刑部尚书,高拱这时候去找他,却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
“李公公又如何说的?”徐阶问道。
“李公公又说,凡事不都有皇上在看着,秉公断便是了。”张居正不敢隐瞒,“眼下南直隶的巡查御史,是宁波海关的海瑞在兼着,让海瑞过去查断就是好了。”
“海瑞?”徐阶听了这个名字,禁不住挑了一下眉毛。
“海瑞此人可是水泼不进,针扎不进,阁老须得早做准备才是。”张居正又凑近了些,小声说道。
“嘶……”徐阶听了张居正的话,顿时也是禁不住吸了口冷气。海瑞做地官虽然不大,可他的名头着实不小。当年他连嘉靖老人家都敢骂,更何况一个徐阁老呢。
虽说就算查出些问题来,也未必会直接落到徐阶身上。但是人年纪大了,总得为儿女想着些,徐阶当年虽是舍得自己的孙女,可是却舍不得那几个儿子。
“阁老,若是想要叫那海瑞小心从事,只怕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以。”张居正压低声说道。
“你是说他?”徐阶沉思片刻,朝着东边看了一眼,抬头问道。
“哦,真论起来,子谦他也是老师的学孙,又是同朝为官。事关老师的清誉,他也不会不帮。”张居正见左右无人,声音才大了一些。
“只是,诸位公子那里。”张居正仍像是担心着什么,“只要阁老还在任上,他们便就多几分胆气,阁老须得尽心关照才是。”
徐阶又沉思良久,才默默的点了点头。
紫禁城,文渊阁。
萧墨轩手上拿着的,并不是什么衙门的文书或者折子,而是一份各地朝庄的财报,在那看得格外地用心,就连陈以勤站到自个身边都不知道。
那陈以勤进了内阁以后,也是和萧墨轩一样,只喜在文源阁呆着。这一老一少两个,又都好丹青,居然是聊得极为投机。平日里文渊阁来打扰地人也少,乐得清净。
“子谦,子谦。”陈以勤当下也是无聊,绕到萧墨轩身边,猛得一拍肩膀,把萧墨轩惊了一下。
“陈师傅,见怪,见怪。”萧墨轩站起身来,才看见是陈以勤在拍自己。
“老夫前几日刚得了一幅北宋崔白的真迹,想邀子谦去鉴赏,却不知子谦在看甚,竟如此入神。”陈以勤哈哈笑道。
“崔白地真迹?”听说有上等的丹青名作,萧墨轩顿时也来了精神,又见陈以勤看着自己面前的桌上,又接着说道:“这几月来,山西,陕西两地的各大钱庄,所出贷银极大,学生正想以内阁的名义发文去问。”
“哦,难不成是那些晋商又在捣鼓什么新玩意儿?”陈以勤毕竟是内阁大臣,有些事情还是得关心的。
“这倒不是,其中大部分的钱银,却是只用在采买上边。”萧墨轩皱着眉头,又仔细看了一遍,“这采买的物资中,竟多有粮食和生铁,生硝等物。总数竟达数十万两之多。”
“哦,却是运往哪里?”陈以勤听到这里,顿时也是吓了一跳。
生铁和硝石这些东西,若要真说起来,已经可以算是大明朝的战略物资了。
归化城是鞑靼俺答部的地盘,虽说去年的时候,朝廷试着下旨,让俺答部调一支骑兵和辽东军互换驻守,俺答竟是准了。
而且眼下在归化城附近,足足有五万明军在那里军屯。俺答部若有异动,也断不会如此毫无顾忌。
可是俺答部突然在关内如此大量采买战略物资,甚至不惜向钱庄借贷,其中动机如何,确实有些令人费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