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元年八月初十,邵树德第一次在观风殿举行朝会。结束之后,在本枝院进行小范围的问对。
另外一边,赵匡明、姚自二人正在荆南进奏院内商议。
“大唐已亡,大夏初立,这个进奏院也不知道还能存在多久。”赵匡明看着花木繁盛的院子,感叹道。
这个进奏院还是朝廷提供的,借给诸镇进奏院使用罢了。若要收回,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昨日,夏廷刚下《东都许盖屋宇敕》。言若差夫役廓清整个洛阳废墟,恐滋扰民人,故令河南府分噼出部分旧日街巷,其城壕许占射平填,任盖屋宇。其城基内旧有巷道处,便为巷道,不得因循,妄有侵射。”姚自说道。
他最近天天研究夏廷发下的诏书,关注着朝堂的一举一动。
比如《委宰臣专判祭祀制》,这是相当重视祭祀礼制了,对于稳固人心有相当的作用。
比如《求贤诏》、《求言诏》,这是新朝开立后的常规动作,延揽人才,广开言路。毕竟夏朝势头很好,还在不断开疆拓土,对人才的渴求永无止境。
比如《南郊祭祀大赦天下恩制》,里面说得很清楚,什么人在大赦范围之内,什么人不在赦免之列。
再比如《加恩前朝官寮诏》,加恩对象是“谴逐南荒,积年未经昭雪者”,或“怀抱材器,为时所嫉者”这两类人。其实就是对贬官南方偏远之地的人加以甄别,录其姓名,令赴京阙,挑选任用。如已亡殁,并许归葬,如果此人名气够大,朝廷还出丧葬费用,以彰显皇恩浩荡。
这一招就比较厉害了。最近数十年,天下大乱,中枢朝廷被搞的官员不知凡几,有被同僚排挤的,有被中官发配的,有替天子背锅的,总之太多了。另外,地方藩镇中因恶了军头武夫,弃官逃亡的也不少,这次也在加恩之列。
这就是拉拢人心,告诉你前朝已亡,没人再能迫害你了。逃亡到外地,客死他乡的,可以归葬乡里。
这些人对大夏不一定有好感,但对前朝肯定没好感,拉拢过来,甄别任用,比较放心。
另外还有收敛荒野白骨、赈济鳏寡孤独的《八月施恩诏》。
又因今岁前六个月是天右二年,百官俸禄多有遗漏、积欠,此时一并补发,《给百官俸料诏》里说得很清楚了。
整个跟踪下来,姚自只是感叹,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做的也都是正确的事情。尤其在人心上下了很大的工夫。
新朝初建,最忌讳的就是人心不稳,邵圣在这点上很清醒,做得很好。
“洛阳许建新屋,那之前花大价钱买旧屋的人岂不是傻了?”赵匡明笑了。
张全义时代,清理出来了部分洛阳里坊,设官署,建房屋,甚至有了城墙。在邵树德入主洛阳之后,一开始并没有开禁,而是自己征发百姓,营建城池。在那个时候,张全义时代遗留下来的房屋可抢手了,价钱节节攀升,往往还有价无市。
“这么大的洛阳,全靠官府,猴年马月才能建好?”姚自说道。
说完,他就不说话了。赵匡明也沉默了在那里。
“姚判官也来了不少时日了……”寒暄完毕,赵匡明终于进入了正题:“对这大夏新朝是什么看法?邵圣会不会容忍藩镇的继续存在?”
“短期来看,或会容忍。”姚自说道。
“长期呢?”赵匡明问道。
“长期来看,我们都死了。”姚自看了他一眼,回道。
赵匡明苦笑。合着这是得过且过,拖一天是一天啊。我就是要当节度使,哪怕只能多当一天也是好的……
“新朝的主攻方向还是河北。”姚自说道:“简单来说,是魏博。短期内不会南下。”
“什么时候会南下?”
“那就要看襄阳什么时候能提供大笔资粮了。”姚自说道。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赵匡明若有所思,江汉、淮西诸州,战事不断,县邑残破,根本提供不了多少军资,一直以来都是关中转运,代价十分高昂。这从折宗本、丁会二部的攻势就能看得出来,打一阵就要休息好久,然后继续积攒粮草物资,开始下一波攻势。
这两年邵树德不断往唐邓随襄诸州移民,就目前看来还是亏本买卖。但假以时日,总会有收益的,届时就无需从外部转运了。而那个时候,南方诸镇的压力也就大了。
“得过且过……”赵匡明已经数不清今天叹了多少气了。
“如今已无他法。”姚自劝道:“福建王审知、两浙钱镠、江西钟传等人也是这般想法。若北人大举南下,打就是了,打不过再说。若北人内部出了变故,又是数十年好日子,都存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打算。”
姚自没提马殷,因为他是南方少有的野心勃勃之辈。
此人已统一湖南全境,积极向外扩张。先趁着荆兵西征的时候,联合雷满北上,围攻处于赵氏兄弟治下的澧州。其实赵氏刚大破西门道昭,正要一鼓作气,拿下夔峡诸州,仓促之下紧急退兵。好在雷满突然病死了,不然这场仗还说不好结局怎样呢。
马殷又南下五管地区,声势滔天。
静江军节度使刘士政为其攻灭,得桂、宜、岩、柳、象五州。
清海军节度使刘隐正趁着邻居内乱勐攻容州,闻讯立刻罢兵,与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修好,并将投奔他的几个邵氏心腹送还,以示诚意——当然,已经占去的廉、白、牢等州地盘是不会归还了。
五管之地,静江军大部已为马殷吞并,宁远军、静海军、清海军、岭南西道四镇若不能阻止马殷,显然就是下一个目标。
南方出这种人,可真是让人难受!姚自也很无奈,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只能先凑合了。”赵匡明苦笑道:“先求得大夏册封,争取时间攻灭西门道昭残部,再图其他。兄长有言在先,若树德不允,便遵奉唐室。”
姚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时仍然一凛。
毫无疑问,这意味着战争。但要保留独立性,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其他藩镇,各有各的情况,但大体上想法差不多的。你问问王审知、钱镠,愿不愿意纳土归降?显然不愿。
但也不会有人蠢到称帝,至少现在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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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殷派人来了吗?”本枝院内,邵树德问道。
“来了,还提了不少条件。”陈诚回道。
“其一,册封其为楚王、武安军节度使,统辖湖南诸州。”
“其二,殷将李琼为静江军节度使。”
“其三,追赠刘建锋为太傅。”
邵树德愕然。马殷倒是讲义气,不忘老上司刘建锋。
当年刘建锋玩侍卫陈赡的妻子被击杀,本来是张佶继位,不过他在前往衙门的路上坠马受伤,认为这是天意,于是将位置让给了。
刘建锋一手创建的这个集团,看起来还是很团结的,是能干大事的样子。
“告诉马殷的使者,大夏名爵贵矣,不似前唐那般滥封,楚王断不可能。”邵树德说道。
新朝臣子爵位最高的是清河郡王折宗本,一个异姓王都没有,马殷何德何能,想封王?
“刘建锋也不能追赠太傅。”邵树德又道:“可任马殷为武安军节度使,李琼为静江军节度使,没有任何加衔。”
昨日钱镠使者至,献上贡品称臣,言下之意,好像也求取越王头衔,另外同平章事、侍中、中书令之类的荣衔也是必须要有的。这还不算,还给他爹、妻子求取了一堆官职。
其实在他们看来,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互相给个面子嘛,封个王而已,又不要你出食邑。
说起来,都是最近数十年官爵泛滥导致的现象。钱镠、马殷觉得封王没什么,但邵树德这边就面临很大的压力了。
“陛下,其实给他们封王也没什么。”赵光逢说道:“文武百官都知道这类王爵没有食邑,也就是空有名号罢了。或有心中不忿者,但不会太多。陛下找个机会,发些赏赐,笼络一下,禁军大将应不至于为此不满。”
“陛下,前唐建立后,王爵给的亦很吝啬,但在肇建之初,还是封了两个异姓王的。”陈诚也帮腔道。
“前唐建立时是什么风气,军队多么听话,现在又是什么风气,能比吗?”邵树德气乐了。
唐朝建立之初异姓王有两人,即李轨、杜伏威,另有比异姓王低一级的郡王数人,但下场大多不怎么好。
李渊、李世民父子的核心部下,连郡王都难得,更别说亲王了。像李靖、程咬金这种,也只是国公罢了。
但不能这么类比啊。时代风气不一样了,邵树德担心的便是这点。
见邵树德沉吟不语,陈诚还待再劝。
却见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马殷、钱镠、王审知、钟传等人,只得国公、郡王,没有食邑,节度使不加同平章事衔,就这样。不纳户籍兵籍,不献土,不缴赋税,自己委任将官,何德何能请封王?朕不惯着他们。艰难以来,官爵泛滥的滥觞,得好好整治一下了。”
五代朝廷,稍有点实力的外部政权悉数封王,自己内部也一堆节度使、亲王、郡王,这朝廷得有多卑微?
马殷若是献土归降,给个厚爵倒没什么,因为相当于他打下了两个藩镇,但目前显然不是这个情况。
“遵旨。”见邵树德决心已定,众人只能应道。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马殷、钟传、钱镠、王审知等人,也没有能力进攻中原,爱咋样咋样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