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围炉煮茶(七)
作者:漫漫步归   大理寺小饭堂最新章节     
    虽这些宗室的裱糊行为同自己京兆府这里并无直接关系,可京兆府中大小官员的脸色还是颇为难看:且不说宗室私怨引起的迁怒会不会波及到自己了,便说他京兆府在这里办案,众目睽睽之下,竟发生了这等事,往后难免不会被人诟病办案失察。
    是以干咳了一声之后,京兆府尹看向那厢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开口了:“干扰办案,劳烦郡主稍后在府中等厚我京兆府送去的判状!”
    这副软中带硬的话语听的围观的百姓连连拍手称赞,直呼京兆府尹是个好官,对抗权贵,毫不手软!
    这等民生歌颂之事,京兆府尹自是不客气的照单全收了。
    虽说为人圆滑,轻易不胡乱得罪人,可既然动了手,强硬了,便要一硬到底的道理京兆府尹还是懂得。
    至于宗室中人难看的脸色,他自是看到了,可……那又如何?他眼下是为民请命,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便是辩到圣上面前,也辩不出他什么错处来。
    更遑论……思及大理寺那位少卿前两日特意来衙门走的这一趟,无意间提起圣上在先帝时经历的数次险些被“废黜”的危机,再翻过一遍那位姓陆的老妇人状告之事的细节,他自是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件事,他做起来决计不会手软。当然,此举不管是对民还是对陛下,都能有个好的交待。
    其乐融融,众人皆能满意之事,又为何不做呢?
    这所谓的干扰办案的判状笠阳郡主当然不会在意,只冷哼了一声。
    宗室那几位华服长者闻言亦看了眼放狠话的京兆府尹,先时出面说话,被人称“阿叔”的华服长者看着京兆府尹,不软不硬的出声了:“倒是不知晓你京兆府几时这般大义凛然了!”
    京兆府上下自是权当没有听到他这句嘲讽,没有再看那厢抱着女儿哭的凄厉的郡王府上下一众主子,更是懒得理会这哭诉中有几分是全然出自父母之疼爱,另有几分是出于“奇货”被毁之痛。
    他咳了一声,转头对那厢的兴康郡王以及众人说道:“郡王请!我等还有几处未搜查干净呢!”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结局早有所料,安抚完女儿起身的兴康郡王临进府之前,忽地转头瞥向外头瘫在床架上一副无所畏惧之态的笠阳郡主,哼声道:“此仇……我府上下今日全记住了!”
    对此,笠阳郡主却是冷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床褥下的身体,说道:“记便记了,那又如何?”对兴康郡王的狠话,笠阳郡主显然并未放在心上,她冷笑着拍着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如今这副样子……难道还怕你个将死之人的报复不成?”
    一句“将死之人”听的兴康郡王府上下哭诉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不少,显然,对即将到来的结局,众人心中早有所料。
    “死人……真是个好东西,”温明棠听到这里,压低声音再次叹了一声,对身旁的汤圆和阿丙说道,“欠死人的恩情再重,也只消还些纸钱便够了!而同死人结仇,也不怕他报复,顶多也只消烧些纸钱,做两场法事,对着火盆说两句软话便成!”
    “所以,有些人就是喜欢欺负死人,”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温明棠摇头笑道,“因为欠死人的,不管是如山重的恩情债也好,还是泼天的大仇也罢,都只消烧些纸钱,做两场法事便够了!不怕那死人再回来报复!”
    这声音似还是方才那道说出“裱糊匠”三个字的声音,对方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想叫人听出来。那厢的京兆府上下官员连同人群里的不少围观百姓听到了这几句话却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便连兴康郡王府上下都听到了这一番话语,心中也知自己眼下就是那不知何人开口所说的话语之中的“死人”了,也难怪这躺在床架上瘫了的笠阳郡主敢闯到府门前来撒野。
    若说原先那婚事兴许还能保得府中这几个贵女的富贵,能抓几个人上岸,眼下没了那婚事,他兴康郡王府上下便是府中妇孺也难以逃脱,便是侥幸逃脱,地位也早不复先前了。
    作为男子,兴康郡王自是知道自己眼下已是对方眼里的死人了。不过死人好欺负的同时,也是真正的无所顾忌了,再坏也不过如此了,既是已注定了自己要下去地府了,自是伸手能抓几个是几个,将人一同拉下来为自己陪葬了。
    他阖府上下即便是死,也要多拽几个陪葬的垫背!
    没有理会京兆府尹的催促,看着面前一副无所畏惧之态的笠阳郡主,兴康郡王忽地冷笑了两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你这副样子?你眼下还能躺在金木床架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吃穿不愁的。也不知那王府后院泥地里的无数冤魂可有意见?”
    眼前这骄横的阴狠女子以为如今她躺在床架上便已是无所畏惧了?她偌大的笠阳王府尚在,她虽瘫了却还有人伺候以及梳洗,依旧能打扮的艳丽,穿着漂亮的裙衫出门,这便叫无所畏惧了?
    “你如今这日子过的还是太好了,站的也还是太高了,从山顶往下走,那下山的道也长的很,”兴康郡王冷笑道,“不似我这等将死之人,再往下跌也不外乎如此了。”
    “我阖府上下便是真下了地府,也会在地府里等你!”说罢这些,兴康郡王便拂袖冷笑了一声,转身进了府。
    这般互放狠话,几乎是明着说出了笠阳王府手头沾满鲜血的辛密之事自是引得不少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
    若说原本那些关于笠阳王府的猜测可算是捕风捉影的话,那眼下……众目睽睽之下,兴康郡王说出的那些话,几乎可算是将笠阳王府的事摆到了真正的明面之上。
    众目睽睽之下,笠阳郡主扒了兴康郡王府那几个贵女的衣裳,断了阖府妇孺最后能抓上岸的稻草;眼下,这兴康郡王府亦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开了笠阳王府那捕风捉影的沾血的面纱,露出了里头埋藏了无数皑皑白骨的真容。
    躺在床架上原本自称“这副样子”的笠阳郡主此时早已不复先时扒人衣裳时的无所畏惧之态了,听着周围众人的议论,她脸色惨白,显然是预感到了兴康郡王方才那句要将她拉下地府的狠话不是随便放的。
    那厢立在一旁的几个“宗室裱糊匠”们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什么样的锦衣华袍都遮不住他们此时难看的脸色。
    这宗室的高粱锦绣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同为宗室中人的他们自是清楚的。只是宗室不比那些权臣,虽宗室之中也不是没有出过那等真正厉害的人物,可比起那等培育子嗣手段狠戾的大族,比起那等自科考与战场中厮杀出的文武良材,他们这等全凭祖上庇荫,靠投胎本事出头的宗室子弟成材的极少。
    便是知晓如今的宗室除了表面的权势富贵,内里真正能同那等权臣良将抗衡的权势是虚的,他们几人才会凭借在宗室中的威望,极力将宗室的一团散沙聚拢作一团,表现的一派和睦,使之看起来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般不堪。
    可谁也没想到芙蓉园中两个跋扈少女的私仇,竟会引来如此大的影响,也不知这般要互相将人拉下地府的狠话是否会持续下去。
    周围百姓犹在议论纷纷,温明棠等人却没有再看了,而是转身走出了人群。
    耽搁的已够久了,该回大理寺做暮食了。
    ……
    今日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一幕,想也知晓会似寒风过境一般迅速吹遍长安城每一个角落。
    果不其然,食暮食的时候,堂中众人议论纷纷的便是下午发生在兴康郡王府前的那一幕。
    “听闻同兴康县主定亲的是兵部那里的人!”有人扒拉了一口饭食,同周围同僚说着打听来的内幕。
    “原是兵部的人!”众人听闻过后,却是摇头,叹道,“那兴康县主便是未发生今日之事,那等教养方式一看便知是……用来攀扯好美色之人的,这但凡家里讲究些规矩,怕被人数落的,又怎会同她定亲?除非是喜欢这个人喜欢的不得了了。”
    不过从对方事后迅速解除婚事的态度来看,“喜欢的不得了”这一点显然是被排除了。
    “当是哪个好色兵将吧!”有人说道,“家里不讲究这些的,宗室又急需手中实打实的权势来牵引,如此么……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熟料这话一出,便听一声“错了!”声传来。
    议论的众人循声望去,见出声的正是不远处食案边食暮食的魏服。
    眼下,他正同刘元以及白诸三人同坐于一张食案上食暮食。
    错了?是哪里错了?
    “难道那兵将不好色不成?”有人摩挲了一番下巴,说道,“那同这等专门请嬷嬷教授房中术的贵女定亲作甚?”
    “好不好色我不知道。”魏服说道,“但那家里……当是讲究的。”
    至于这讲究的原因么……
    “你等也知当今中宫皇后出身的大族素有清名,听闻那原本同这兴康县主定亲的兵将同中宫皇后出身的大族亦有些关系。”魏服说道,“既如此,那兵将的家中当是讲究的。至于先时为何同兴康县主定亲……个中原因,我等便不知晓了。”
    不过定亲不定亲的,此时也已不重要了,那婚事已然取消了。
    “听说那兵将生的还颇为斯文,算得上是一介儒将,家里又有这关系,且年岁同那位兴康县主相仿,”白诸接过了魏服的话茬,说道,“如此的话……莫说于那位兴康县主了,就是于不少京中闺秀而言,都算得上是一门绝佳的姻缘了。”
    “既是不缺人嫁,如此抢手……”有人自是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这等好事又怎会落到那位兴康县主的头上?”
    这兴康郡王府的一笔烂账明眼人早知晓了,笠阳郡主既敢在今日做出这等举动来,显然是早已收到消息了。
    “且先时可不曾听闻这兴康县主定亲,当是近些时日才定下的亲事吧!”有差役不解道,“如此抢手的儿郎这等时候跳火坑,图什么呢?”
    这话一出,那厢于同一张食案上同食暮食的魏服、白诸以及刘元三人便同时摇头,扒拉了一口饭食送入口中——个中原因,怕是只有那位曾同兴康县主定亲的儿郎自己知晓了。
    不知晓的话题自是没有再议下去的必要了。
    众人转而又将话题转回了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头之上。
    “笠阳郡主这一手还当真是狠!”有人叹了一声,感慨道,“外头都传疯了,道什么五步之内,毁去一介贵女!”
    “也有人道其实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便是当真有色中饿鬼盯着看,又有谁看得清?”一个差役接过了话茬,摇头道,“可这等事……没人管看得清看不清的,衣裳被撕了这件事既发生了,便覆水难收了啊!”
    “不少人皆在感慨笠阳郡主出手狠辣,也有人道瘫痪之仇,谁人不恨?”另一个差役扒拉了一口口中的饭食,说道,“也不知是不是考虑王府的名声,芙蓉园那晚发生的事,宗室先时不是一直藏着掖着,对外只道兴康县主是任性没有分寸么?今日,那瞒了半个月的芙蓉园那晚之事竟是被传了出来。”
    因着下午亲眼见到了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原本坐在台面后,对众人议论之事只是随便听听的汤圆同阿丙直到此时才坐直了身子:无他,芙蓉园那一日他们也在,不过对这宗室贵女间的龃龉却是不知内情的。
    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温明棠,却见温明棠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那说话的差役望去,认真听了起来。
    “听闻那所谓的贵女任性打闹,是兴康县主一行人借着丢失御赐耳环之事,将笠阳郡主堵在了芙蓉园仕女馆恭房的院中,又隔开了她的那群护卫。至于动手,还当真是没动手,那兴康县主一行人中谁也没有动手!”那差役说到这里,却是停下了来,顿了顿,才又道,“不过是在笠阳郡主所处的院中放了蛇、鼠这等物什,听说事后,恭房所处的院中收拾的仆妇、杂役见了满院乱跑的毒物险些没吓的昏厥过去,连连摇头道难怪笠阳郡主想爬院逃跑了,这……哪个女子看到不怕的?”
    众人听到这里,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听得在场众人忍不住开口连叹“难怪”之时,那先时说话的差役复又开口了:“这消息传出来,正当众人感慨兴康县主所谓的任性委实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之时,哟,巧得很,又有消息放了出来,说是笠阳郡主自己便曾经数次用过同样的招数教训过圈子里的‘闺秀’,只是被她教训的‘闺秀’出身不比她,不敢声张罢了!”
    这话一出,堂中正在食暮食的众人便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魏服开口了。
    “所以,”他说着,蹙起了眉,“哪个女子看到不怕的?笠阳郡主确实如许多女子一般害怕蛇、鼠,可同样的,她亦知晓那些女子同样害怕蛇、鼠之物,不妨碍她用同样的手段欺负人。”
    “有这举动在先,看她今日撕兴康县主等人的衣裳示众之举亦不奇怪了!”白诸接话道,“当然,那兴康县主亦同样不是善茬,这放置蛇、鼠的法子虽不是她头一个用的,却不妨碍她听说了之后,借来一用!”
    “说到底不过是双方俱非善茬,种恶因得恶果罢了!虽不知晓这两方哪一方先种的因,可纠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同被拉下水罢了!”众人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