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
“老爷,老爷,有汴京来的加急信函!”
管家从外匆匆而入。
高家族长高元榜放下茶杯,嗯了一声道:“谁的信?”
管家道:“是十二爷的信。”
高元榜顿时严肃了起来:“是敏之的来信啊,快给老夫。”
管家赶紧将信函地上,然后悄悄退出大厅,才刚刚到了阶下,便听到高元榜怒道:“来人!”
管家赶紧小跑进去,只见得高元榜阴沉着脸,在大厅里面走来走去,管家小心翼翼道:“老爷?”
高元榜抿了抿嘴道:“拿上请柬,让知州火速过来。”
管家心中惊骇,但不敢多问,赶紧办事去。
高元榜看着管家离去,自己便坐在客厅之中,静静地等候,大约过了两刻钟的时间,便有人大步进来。
高元榜睁开眼睛,脸上有了些许的笑容,看到相州知州敖连章穿着常服而来,他微微起身道:“敖知州来了?”
敖连章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尤其是看到高元榜的屁股只是稍稍离开凳子的姿态,他冷哼了一声道:“高家主,你催命一般将本官喊来,这是作甚?”
高元榜呵呵一笑,指了指椅子道:“敖知州请坐,上好茶。”
敖连章心中怒火更炽,但想起来高家的权势,只能勉为其难的坐下。
高元榜从袖子中拿出信函放在桌子上,然后缓缓地推过去,敖连章接过来一看,马上惊得霍然起身:“户房要查常平仓!高老爷,你这消息……高中丞的来信……死了死了,这下子死定了!”
敖连章如丧考妣:“……我寒窗十年,又宦海浮沉多年,才做到知州之位,这下子完了,全完了!……”
敖连章六神无主,慌得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大厅里面打转。
高元榜见状心中嗤笑连连,心道朝廷无人啊,这样半点城府都没有的人,竟也是能够坐上知州的高位,赵祯真是瞎了眼睛啊!
敖连章转了几十圈,才想到这里是高元榜做主,赶紧与高元榜道:“高老爷,这事儿可是你高家搞出来的,你负责将其平了!”
高元榜呵呵一笑:“敖知州,你不用着急,坐下,好好地喝杯茶,咱们慢慢商量就是。”
敖连章脸色十分焦急:“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们这里是相州,离着汴京可没有多远,说不定他们这几天就到了。
到时候到常平仓里面一看,里面空荡荡的,到时候将管理常平仓的人估计就得全部被抓,到时候一审,咱们就得全部进去了!”
高元榜呵呵一笑:“这也不是第一回查常平仓,以前也是应付得过去的,无须着急。”
敖连章咬牙切齿道:“此次可没有那么简单,你是不知道此次户房提点是谁,那可是章衡!”
高元榜愣了愣道:“章衡?这人我听说过,听说诗词写得很好,文章也是极好的,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吧?”
敖连章冷哼道:“你们不是官场的人,也就只知道这些了,你知道我们混官场的人怎么称呼他吗,我们都叫他章剃头!”
高元榜一愣:“剃头?什么意思?”
敖连章哼了一声道:“庆历三年的江南桉,不知道高老爷知道么?”
高元榜点点头道:“自然知道,范相公血洗江南,震慑朝堂上下,此事谁不知道啊,可这跟章衡有什么关系?”
敖连章呵呵冷笑:“他就是罪魁祸首,若不是章衡,范相公岂会轻易动江南,算了,其中内情曲折过多,一时半会也讲不明白。
但我这么与你说,与这章剃头作对的,下场都不是很好,咱们最好是做好准备。”
高元榜见到敖连章故弄玄虚的模样,心下尽是鄙夷,心道你这草包也懂什么官场斗争?
不过被敖连章这么一提醒,他倒是想起来高若讷在心里面似乎也提过一嘴章衡,便将信函重新拿过来看了一下,便定位到了这么一句:【……此次主导荒政之事,乃是提点中书制敕院户房公事章衡,章衡此子精于算计,不是易于之辈,此次清查常平仓,并非寻常,请叔父多加留心……】
高元榜顿时皱起了眉头,敖连章的慎重他可以当成一个笑话,但高若讷这个侄子的话他却是不敢不重视,毕竟那可是官至御史中丞的人啊!
敖连章看到高元榜沉默,顿时急了:“高老爷,你这可不厚道了,当时是你们将我拉下水的,现在已经是火烧眉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元榜心中有些不耐烦,但敖连章虽然草包,但毕竟是其中关键人物,不能不加以安抚,于是笑道:“敖知州,稍安勿躁,老夫正想着办法呢……诶,有了。”
敖连章赶紧道:“快说快说!”
高元榜笑了笑道:“无非便是那么几招呗,先来一招美人计,再来一招瞒天过海,夹杂李代桃僵计,若真是遇到了较劲的,那就来一招釜底抽薪计,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那就只能……嘿嘿。”
敖连章虽说是个草包,但毕竟是个读书人,有浸淫官场多年,也是听明白了高元榜话里面的意思,顿时有些心惊于这高元榜计谋的毒辣。
所谓美人计,当然不是真指美人,而是对来查账查仓库的特使进行阿谀奉承,私下里给好处,若是能够这么湖弄过去,自然是最好的事情。
不过一般来说不会这么简单,这时候就要用瞒天过海之计了,将真实的账本给收起来,然后伪装一下仓库里面粮食还是充足的假象,一般来说,到这里基本上已经是能够湖弄过去了。
因为很多时候特使是很忙的,在短时间内便要巡查好几个州的常平仓,哪里能够看得那么仔细。
但若是特使真的很轴,而且掌握了关键证据,跟这边死磕上了,那便只能釜底抽薪了,将仓库一烧,便死无对证了,但到了这一步,估计整个常平仓的监当官吏员什么的,脑袋都得搭进去了,至于自己这里,说不定也要被推出去顶锅。
至于后面没有说的部分,估计是要对特使动手了,这已经是形同造反了……
敖连章心中冰寒,但也不敢多说了,因为他知道高元榜是真的能够做出来这个事情的,高家霸凌相州多年,自己这个知州也成了高家的傀儡,岂能不知道高家的手段,所以只好道:“好好,如此甚好!”
高元榜满意点头,心想不枉每年给了那么多钱给这个草包,倒是识相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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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元榷带着人,风尘仆仆抵达相州。
之所以第一站选择了相州,一来是因为相州离汴京比较近,二来则是因为相州的粮仓是一等粮仓,属于最高等级的常平仓之一。
方元榷带着人入住相州公使馆,没有多久,便有人来汇报:“堂官,敖知州求见。”
方元榷呵呵一笑,与身边人道:“有人坐不住了。”
身边人笑道:“那堂官见不见?”
方元榷点头道:“当然得见。”
敖连章见到方元榷,态度放得很低:“方特使,这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
方元榷笑道:“都是朝廷的差遣,职责之内,也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而且比起在户房里,出来出公差反而是一件美差。
路上看看风景,吃吃没事,可比在户房里每天累死累活的要舒坦多了。
倒是敖知州为国镇守州县,日常事务繁杂,要辛苦一些。”
敖连章呵呵奉承,然后道:“今晚下官在相州酒楼摆接风宴,邀请上相州贤人,给您接接风洗尘,洗洗一路上的艰辛。”
方元榷摇摇头道:“那就不必了,此次出来公干,还有十几处州县要跑呢,时间紧任务重,实在是没有时间,明天便去巡查常平仓,看完又得赶往下一处了。”
敖连章心中着急,但劝说了几遍,方元榷就是不同意,敖连章无奈之下只好离去。
敖连章出了公使馆,立即赶往高家。
高元榜听说了方元榷油盐不进,脸色有些阴沉点点头道:“无妨,仓库那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愿意看便让他去看好了。”
敖连章心中担忧,却是一夜睡不着,第二天早早便起来了,一起来便赶到公使馆,却扑了个空,公使馆的人说方元榷已经出发去常平仓了。
敖连章大急,赶紧拍马赶到常平仓处,发现方元榷等人还在外面等着。
敖连章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常平仓的监当官看到敖连章来了,赶紧过来道:“敖知州,您终于来了。”
敖连章低声问道:“你们将他们拦下来了?”
监当官点点头道:“没有当地官员带路,我们不给进,符合流程的。”
“他们没有出示巡查札子?”
监当官得意一笑:“我们是低等胥吏,认不得中书札子,所以需得大人您过来确认。”
敖连章松了一口气,然后拍了拍监当官的肩膀道:“干得好。”
远处方元榷已经注意到敖连章的到来,便走了过来。
敖连章赶紧拱手道:“方特使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咳,您这也太勤勉了!”
方元榷呵呵一笑:“敖知州,还请检验巡查札子吧,然后立即带我们进去巡查。”
敖连章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道:“方特使这么早,估计还没有吃早餐吧,要不,等吃完早餐再来查嘛,反正常平仓就在这里,怎么也跑不了的……”
方元榷脸色一沉道:“来都来了,就别说其他的了,敖知州不让我们进去巡查,难道是有什么问题么!”
方元榷丝毫不给面子。
敖连章看向监当官,监当官微微点头,敖连章呵呵笑道:“方特使言重了,下官没有这意思,请请!”
他转过头看向监当官道:“还不开门!”
监当官赶紧开门,方元榷带来的人一拥而入。
巡查常平仓实际上也是不简单的,为了存储大量的粮食,常平仓占地颇广,相互之间也会隔开不小的距离,这是为了避免失火全部都给烧了。
相州这个常平仓是一等粮仓,规模更大,方元榷进来之后,竟是一时望不到边。
方元榷呵呵一笑:“监当官将所有的粮仓打开,本官会一一巡查。”
监当官顿时脸色微微一变,看向敖连章,敖连章心下也是没底,但在方元榷眼神逼视之下,只能道:“去去,将所有的仓门都打开!”
监当官无奈,只能磨磨蹭蹭的带着人开门,方元榷悄悄与手下打了个眼色,其中几人悄悄往另一处去了。
方元榷带着人跟着监当官,一处一处的巡查。
敖连章也是跟着,然后看到每个粮库都是满满当当的都是粮食,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同时也对高家的能量感觉到震惊,短短的时间内,原本空荡荡的粮仓,竟然再次填满了,这些粮食倒是从哪里来的!
粮仓再多,也有看完的时候,一一巡查之后,方元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就在敖知州认为已经度过危机的时候,方元榷却是走进一个粮仓里面,指着一处斛斗道:“来人,将斛斗噼开!”
此言一出,监当官顿时变了眼色,朝敖连章不断打眼色。
敖连章一看顿时心下一突,看来里面还是有猫腻啊。
敖连章赶紧呵呵一笑:“好好的斛斗,噼开它作甚啊,若是噼开了斛斗,里面的粮食就都洒落一地,可就都浪费了啊!”
方元榷哼了一声道:“废话少说,来人,噼开!”
方元榷一下令,手下便立即动手,监当官大急道:“你们要做什么,这是损耗朝廷资产,若是没有问题,你们可是要担责任的,下官可要上书弹劾你们的!”
方元榷看都不看他一眼,沉声道:“噼开!”
监当官扑到斛斗前面,挡住了人,嘶声道:“不能噼!保护常平米不损耗,这是下官的职责,谁想破坏,谁就是我的敌人!”
附近的攒司、斗子、脚子俱都围了过来,攒司是负责称量粮食收支的胥吏、斗子则是负责检查粮食质量的、脚子则是搬运工,俱都是常平仓仓吏。
方元榷呵呵一笑:“不让查?那就是有问题啰?”
监当官死死盯着方元榷道:“你不是都查过了么,正常查我让你查,但你要破坏斛斗,那便是不行!大家都听好了,谁敢批斛斗,便将谁拿下!”
方元榷惊诧于监当官的跋扈,转头看向敖连章道:“敖知州,你不管管?”
敖连章苦笑道:“本官虽是州官,但常平仓不归本官管啊,他们是归转运使司管的,本官过来,是因为接待方特使您……唉,本官就不该来,诶,本官记起来了,本官还有事呢,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方元榷呵呵笑道:“敖知州,您稍微站远点,但不着急走。”
敖连章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方元榷爆喝一声:“动手!”
方元榷带过来的好些个胥吏忽而暴起,扑向监当官与其他的仓吏,敖连章目瞪口呆地看着户房的胥吏将监当官与其余的仓吏都打翻在地,连干体力活的脚子都挡不住几招也被放倒在地。
将所有仓吏都控制住了,有个满脸胡子的胥吏走过来与方元榷道:“方堂官,搞定了。”
方元榷脸上春风拂面,与大胡子感谢道:“范楼主,感谢感谢,辛苦了,辛苦了,晚上请你们喝酒!”
范楼主呵呵一笑:“都是给三郎办事的,不用这么客气。”
他回过头,捡起地上的斧头,用力噼砍斛斗,他的力气很大,只是几下,斛斗便碎裂出来一个口子,然后从里面倾泻出来一地的沙子,到了后面,才有一层麦子出来。
方元榷的脸色冷如冰霜,指着其余的斛斗道:“都噼开!”
其余胥吏也是赶紧过去噼砍,不一会,地上都是混杂着沙子的麦子。
敖连章浑身发冷,连双腿都在颤抖。
“完了!我完了啊!”
外面进来几个胥吏,敖连章忽而想起来,这也是户房的胥吏,他们抬着几个箱子,与方元榷汇报道:“堂官,账本已经拿到手了。”
敖连章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方元榷看了一下敖连章,叹息道:“都是当官,老夫也知道你们不易,你们各类苛捐杂税,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们户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没有你们在下面撑着,这朝廷也难做。
可是你们太过分了啊,这常平仓,是老百姓的救命粮啊,而且你们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是贪点揩揩油也就罢了,看你们这,将整个常平仓都给搬空了,这是不给老百姓半点活路啊!”
敖连章脸色煞白,眼泪都流了一脸,跪下求饶道:“方特使,方特使,此事里面有内情啊,有内情啊,相州去岁发大水,我们向朝廷求援,可是朝廷却是不闻不问,我们只好私自开仓放粮,到了收成的季节,又没有粮食可以收,所以才空了仓啊!”
方元榷厌恶地看了敖连章一眼道:“放屁!去年相州风调雨顺,哪里有什么发大水的事情,老夫稳居户房,天下之事尽在心中,老夫也是你能够哄骗的?”
敖连章再次瘫倒在地。
方元榷喝道:“将所有人绑起来,通知安抚使司、转运使司、提点刑狱、提举常平四司,共同处理相州常平仓贪污一桉!”
“是!”
“堂官,现在走吗?”
方元榷点点头道:“嗯,先回公使馆。”
众人纷纷忙活起来,正待出门,却看到常平仓的大门缓缓关闭。
“谁也走不了,都留下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方元榷喝道:“是谁!”
“呵呵,老夫高元榜。”
敖连章大喜:“高老爷您来了!”
方元榷脸上浮现笑容,低声道:“来了就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