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树曾摛藻,乌台旧避尘。阑
汉朝时御史府内长着许多柏树,常有几千只乌鸦在树上栖息,早晨飞去,晚上归来,人们称之为“朝夕乌”。
后以此为典,以“乌台”指代御史府,又称为“柏台”。
大宋朝的御史台倒是没有成片的柏树,也无千只乌鸦,但也称乌台。
后来令苏轼狼狈不堪的【乌台诗桉】中的乌台,便是指御史台。
时御史何正臣等上表弹劾苏轼,奏苏轼移知湖州到任后谢恩的上表中,用语暗藏讥刺朝政,随后又牵连出大量苏轼诗文为证。这桉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
御史台并不在禁中,而是在开封府旁边,也就是西角楼大街东侧,大约是让御史深入民间,让其担任皇帝耳目之意。
不过这对章衡来说是挺好的事情,因为离家近啊。阑
章衡与两个哥哥的房子便都置办在这西角楼大街西侧,他每日去点卯也无须坐小毛驴去,安步当车足以。
章衡对此还是颇为满足的,这御史中丞之职,比起之前的诸多差遣,真真算得上钱多事少离家近,有这样的工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章衡早早便来到了御史台,虽然已经过了元宵,但寒气未去,台内依然有积雪处处。
章衡虽来得早,但更有早行人。
章衡来到中丞厅,发现中丞厅内已经洒扫尘除,还泡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章衡倒是有些惊讶,但一转身,便看到了一个绿袍小官躬身与他作揖:“见过中丞,下官乃是御史台主簿高登安。”
章衡闻言了然,御史台主簿虽是七品官,但权限可不小,主管掌印,受事发辰,核台务,主公廨及户奴婢、勋散官之职。
可以这么说,御史台内各项事务都是由他来打理,看着虽然是一个下人角色,但实则上类似于后世的处长,看着官小,但权力甚大。阑
章衡看着公廨里面窗明几净,赞道:“高主簿勤于事务,令人钦佩啊。”
高登安闻言脸上带着喜气:“不过是下官的职责之内的事情而已,上官谬赞了,中丞,您今日初来,是要先熟悉一下环境,还是要先给诸院御史训话?”
章衡想了一下道:“训话谈不上,但先与诸多同僚见见面却是应当,你帮我通知三院主官以及何知事,请他们一起到中丞厅吧。”
高登安赶紧问道:“中丞,有些御史现在不在台内,现在在台内的都给请过来?”
章衡点头道:“对,在台内的都给请过来,没有在的,以后再说。”
高登安赶紧去了,一会过来汇报道:“下官已经通知了侍御史知杂事何郯(读tan,三声),侍御史李兑,监察御史唐介,以及殿中侍御史张择行,他们一会便会过来。”
章衡点点头,这几人是御史台的头头。阑
大宋的御史台中,一把手便是他这个御史中丞,而二把手则是侍御史知杂事何郯,而下面的则是三院,分别叫台院、殿院和察院。
台院负责御史台的全局工作,殿院负责纠察官员的礼仪规矩,察院负责监督朝中六部官员品行操守。
台院的长官是侍御史,便是李兑主管。
殿院则是殿中侍御史张择行主管。
而察院的主官比那时监察御史唐介为主官。
御史中丞召见,何郯等人尽皆不敢怠慢,没有多久,便都带着各自院内的御史过来了。
二十来个人齐聚一堂,原本看着有些冷清的御史台登时变得热闹起来。阑
其实御史台也是有不少人的。
御史台除了这些御史以外,内里还有有录事二人,从九品下。
另有主事二人。
台院有令史七十八人,书令史二十五人,亭长六人,掌固十二人。
殿院有令史八人,书令史十八人。
察院有计史三十四人,令史十人,掌固十二人。
加起来也是不少人的,但与其他的曹署相比,这地方与其余刑罚机构一样,百官都深怕与其牵扯上关系,平日见到都是避之不及,谁还会来这里串门,所以看着自然是冷清。阑
第一次见面,也没有太多可以聊的,主要便是以认识同僚为主,章衡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是认个脸,便让大家各忙各的去了。
这与章衡以往的行事风格不太相同,以往的章衡通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把事情做起来,然后通过事权,继而实现对整个机构的掌控。
但御史台毕竟是不太一样的。
御史台与其他的曹署百司不太一样,一方面,它是一个整体没有错,但它却是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便是独立。
御史台的设立主要是为了制约权力,所以它与政事堂、枢密院以及三司是隔离开的,它不太受影响,这是检察权的独立。
而在御史台的内部,虽然有御史中丞,侍御史杂事一二把手统筹御史台之事,还有三院主官,但是,每个御史以及御史里行,也都是有相当高的独立性。
一个普通的御史,虽然也受御史台管辖,但这种上下关系并不牢固,在其他的曹署百司以下犯上这种事情相对来说不大发生,但在御史台,以下犯上这种事情却是时有发生,甚至有御史里行弹劾御史中丞的事情发生。阑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相当有名的名词,叫做【关白】。
所谓关白,是指御史在弹劾官员前先将欲弹劾的官员及具体情形向御史台长官汇报,待其许可后再行弹劾。
这就是所谓的关白制度。
在有关白制度的时候,御史中丞可以把控御史台,因为御史要弹劾官员的时候,他需要向御史中丞汇报,这就让御史中丞可以把握手下所有御史的动向,所有的御史都得听他的命令,要不然你就算是想弹劾官员,没有御史中丞的允许,便无法弹劾了。
而宋代以来,关白制度早就已经绝迹,因为这不利于皇权,想一想,御史中丞可以控制御史台,那么皇帝便只能听到御史中丞愿意让皇帝听到的信息,这对于广开言路是有害的。
而这也就导致,宋代的御史中丞并没有掌控整个御史台的能力,御史想要弹劾谁便弹劾谁,独立性非常高,也导致御史台的御史们对御史中丞也只有明面上的尊重。
毕竟你就算是上官,但一个管不了自己的上官,你会发自内心的畏惧么?阑
当然不会。
所以章衡也并不在这里做更多的努力,而且也不能做更多的努力,因为这是帝皇的红线。
——你要掌握朕的耳目,你这是要谋反?
而且,赵祯也很明确的说了,就章衡的御史中丞只是一个过度的差遣,无须太多折腾。
章衡也不想折腾。
以赵祯的尿性,章衡若是真折腾起来了,到时候他又要叫停了,说不好得耽误自己的前程,那又是何必。
所以章衡只是与他们见见面,相互认识一下,便就此作罢了。阑
然而,章衡想着悠哉过一段日子,但他不想干事,事却找上门来。
二月,张尧左下台,叶清臣走马上任三司使,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上来便请求官考课。
叶清臣上书朝廷,认为三司是全国最重要的财政机关,负责国家经费及其它一切开支,但三司的经费来源必须依靠全国十七路共同供给,这就需要有干练的官员具体办理。
由于近年来各路上供朝廷的钱财、粮食等物亏欠太多,倘若不及时改革这一弊端,国家财政损失将越来越大。
因而叶清臣建议选拔一些有才能的官员担任各路转运使、副使,办理上供朝廷的钱财,并将他们的政绩分成六等,按照五条原则考核这些官员。
即户口的增减,田地荒芜程度和垦辟情况,茶盐酒税是否比原来的数目有所增加,上供、和粜、和买是否与历年数目一致,呈报朝廷的文件必须齐备等等。
如果转运使、副使在任期间,户口增加,垦田面积增加、茶盐等税收不减、文件齐备,则为政绩的上上等,五条原则达到三条以上为中上,等等。阑
朝廷根据考核结果决定这些官员的升迁或降黜,审官院具体执行。
这看着好像与御史台没有什么关系,但实则关系很大。
虽然此事是由审官院实际执行,但转运使隶属于监司,监司是御史台下属机构,审官院要对御史台下属进行考课,御史台哪里有脱身事外的道理,当然须得一起协助才行。
另外,考课之事,还与章衡有密切的关系。
去岁各路因为各种原因,上缴税赋锐减,导致今年各种支出矛盾频发。
张尧左正月安排各司支出时候,进行大量的削减,导致百司不满,赵祯为了平息众怒,将张尧左拿下,让叶清臣上去。
叶清臣知道这是个非常敏感的时候,他得找事情引开大家的注意力,便建议考课转运使。阑
而这个灵感便是来自章衡这里。
去岁各路税赋俱都锐减,唯有广南东路突飞勐进,叶清臣研究了几天几夜,发现原因还是因为转运使对于各路的重要性,因此,他立即上书建议推行考课法,给各路选拔出来合格的转运使,以增加赋税。
叶清臣甚至对外宣称:若是每个路都有章衡这样的一个转运使,那么大宋朝的赋税达到万万贯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考课法是为了选拔出来接近章衡的转运使,此法须得坚决推行!
另外,臣建议,可以让御史中丞章衡来主持此事,毕竟他是最出色的转运使,只有他才知道什么样的转运使,才能够让各路发展得更好!
章衡:“……”
章衡听说了此事之后,顿时有些无语,这关我什么事,叶清臣这话是将我推到风口浪尖啊,这不天下转运使俱都要怨我多事了,可这特么的关我屁事儿啊!阑
章衡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但在其他人,尤其是各转运使眼中看来,却是章衡此人过于出风头,以至于连累到自己了。
尤其是赵祯准许叶清臣之请,然后命审官院具体执行,但主持之人却非审官院主官张奎,而是让章衡来主持。
章衡对此不理解,但赵祯却是说道,审官院权责太轻矣,需以卿之权重之。
这话章衡却是听明白了,审官院只负责中低级京朝官的铨选,而转运使都是高级官员,让审官院去主持此事,是压不住各路转运使的,还得他这个御史中丞来压着才行。
毕竟监司还是受御史台管辖的,虽然平时这个职权并没有充分利用,但御史台一旦弹劾,那威力可不小,别说转运使们,便是宰相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既然如此,章衡便没有什么好推辞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有趣的事情便发生了。阑
章衡主持下的考课,将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纸面上的考课,另一个则是以面试的方式竞争上岗。
纸面上的考核其实比较简单,根据去年各路上缴上来的税赋、以及提交上来的户口的增减,田地荒芜程度和垦辟情况的文件进行考核即可,这是对于去年的总结,这里面的权重占比颇高。
而另一个面试的方式,则是各路转运使进京,与章衡当面面谈,告知为何去年为何该路的税赋、户口的增减,田地荒芜程度和垦辟情况为何不达标的原因,这是找出衰退的原因。
另一部分更加重要,则是要转运使们当面阐述关于未来的规划。
去年的考核不达标,或许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者是因为天灾的缘故,或者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这些都是客观的原因。
但是更加关键的是,今年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让情况变好起来,这才是考核的关键,毕竟三司提出这个要求,核心需求是要各路缴纳更多的税赋。
而有趣的地方正是这个面谈。阑
大宋经过废道为路,又经过几十年的演变,到得皇佑年间,大宋共有一十八路,也就是说,共有一十八个转运使。
人数不多,但每个转运使权力很大,俱都是一方封疆大吏,而这些封疆大吏,现在都要接受章衡的考核。
更加有趣的是,京西南路的转运使是宋庠,江南东路的转运使是丁度。
海州桉之前,宋庠与丁度俱都是参知政事,是当时户房提点章衡的顶头上司,但两年过去之后,他们却需要向章衡低头,向章衡阐述他们的政见,以求得继续连任的机会。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世事之变幻,令人措手不及,也令人哑然失笑。
章衡原不知道这个,但在拿到一十八路转运使的资料时候,也是不由得哑然失笑。阑
你说,也是忒巧了不是?
不过,章衡并不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他做事历来讲究公平公正,公事公办即是,没有必要因为以前的龃龉,刻意去羞辱别人,这样容易落人话柄,但只要公平公正,别人便无话可说了。
三月初,各地转运使尽皆抵达汴京,就连离汴京最远的广南西路的转运使萧固也都抵达。
章衡坐镇审官院,接见一十八路转运使。
一十八路转运使抵达审官院,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章衡,而是收到一份考课排行表。
其余人倒也罢了,无论是排行高还是排行低,都各自心中有底,但看到京西南路以及江南东路的排行之后,其余转运使脸色俱都十分诡异。
丁度与宋庠却是气得肺都炸了。阑
“章衡这是在公报私仇!老夫不服!老夫要面陈官家!弹劾章衡公报私仇!”
宋庠气得脸色发紫。
丁度更是捶胸顿足,气得眼泪都出来了,狰狞着脸怒骂:“狗日的章衡!卑劣的福建老!果然太宗不让福建人居高位是对的,福建老卑鄙无耻!如此公然公报私仇,也就只有福建老才能够干得出来!”
这话别人倒是无所谓,但是高易简却是立时炸了。
高易简虽然不是福建人,但在福建多年,又是福建转运使,若是听了这话没有反应,到时候回福建去,恐怕福建子弟会对其有微辞。
高易简霍然站起,指着丁度道:“丁匹夫!你有意见直接说便是,这般如同泼妇骂街,只能显得你胸怀狭隘,才德俱无!
你若是对章衡有意见,一会等他来了当面对质便是,又何必如同村夫愚妇一般!丢人!”阑
丁度被高易简骂得一愣,但立即反击道:“老夫骂了又如何,我知道了,你高易简是曾公亮推荐的,所以你高易简就捧福建老的臭脚不是,阿谀小人而已!老夫不屑与你说话!”
这话立即激怒了高易简,腾地上前一步,就给了丁度一拳,将丁度打得腾腾倒退两步。
丁度也是怒了,便要冲上去与高易简撕打,却被其他转运使给架住了,高易简也是想冲上去继续打,也被人给抱住了。
两人的吵骂声与其他转运使的劝架声响成了一片,审官院的胥吏们看得目瞪口呆。
章衡听到了声响,出来一看也是哭笑不得。
宋庠看到正主来了,便腾腾跑到章衡面前,审官院的胥吏们赶紧冲过来要阻拦宋庠,以免宋庠把章衡给打了,但跑了一半,他们又站住了,因为宋庠跑到了一半,离着几尺距离便不敢往前了。
因为宋庠跑了一半,发现章衡在他的眼中越来越高大,这才想起来,章衡是真的又高又大,自己这连鸡都杀不了的书生,与这野蛮人打架,那是自讨苦吃!阑
所以他跑到离着几尺的地方便停下了,怒视着章衡道:“章衡,你必须给老夫一个解释,否则老夫必然要向官家弹劾你,你这是公报私仇,不是一个御史该做的事情,你的操守,根本不该当御史,甚至不该当官!”
章衡澹然看了一下宋庠,又看了一下官袍凌乱,披头散发的丁度,章衡哼了一声道:“有辱斯文!若是殿中侍御史在,必将参你们一本!”
丁度脸上青紫,气得眼睛发红,咬牙切齿道:“章衡,你敢不敢当众说说,这考课排行是怎么回事!”
章衡一笑:“原本是想私下与你们一个个聊的,也算是给你们面子,但既然你不要面子,那便当面聊吧。”
宋庠哼了一声道:“倒要看你有什么说辞!”
章衡看了一下环境道:“在这里聊吗,还是去设厅里面坐着聊?”
丁度盯着章衡道:“既然是当众,自然是当着所有人,不仅诸公得看,审官院的官吏也要看,让他们看看你的丑陋面目!”阑
章衡哑然失笑道:“好啊,既然你不要脸,那我便不给你脸了,你说吧,这考核表排行有什么问题。”
丁度哼了一声道:“去年赋税,老夫主管的江南东路,虽然不如两浙路与淮南西路,但也高居第三,你凭什么将江南东路排到倒数第三去,甚至连广南东路都排在江南东路的前面去!
江南东路的赋税,甚至比倒数第五的五个路加起来都要多,你凭什么要将江南东路排到倒数第三去,你还敢说这不是你在公报私仇!”
宋庠立即接着道:“没错,老夫主管的京西南路,虽然不如江南东路,但赋税也是中上,你为什么将京西南路排到后面去?”
众人尽皆看向章衡。
包拯与高易简相互看了一眼,尽皆看到彼此眼里的担忧。
章衡却是颇为轻松道:“二位请看一下这个考课标准,此次考车五原则:阑
即户口的增减,田地荒芜程度和垦辟情况,茶盐酒税是否比原来的数目有所增加,上供、和粜、和买是否与历年数目一致,呈报朝廷的文件齐备情况。
也就是说,江南东路与京西南路这两路,各有各的问题。
江南东路虽然赋税排行各路第三,但赋税却是下降的,而户口没有半点的增加,田地也没有任何变化,茶盐酒税也出现大幅度的下滑。
从这些层面上来评价,江南东路去年的下滑是肯定的,这一点,丁转运使,你认不认?”
丁度哼了一声道:“老夫就想知道,凭什么广南西路就能够排到江南东路前面去!”
这下子章衡还没有说话,广南西路的转运使萧固已经先怒了:“丁转运使,你这是什么话,凭什么广南西路便不能排在江南东路前面去!”
丁度瞥了萧固一眼,轻蔑道:“就凭广南西路那是几十万贯三瓜两枣的赋税?扔地上乞丐都懒得捡吧?”阑
萧固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跨了一步,一拳头将丁度打得腾腾倒退两步。
“你他么也敢打我?”
丁度又疼又气,想要扑过去与萧固撕打,又被人架住了。
章衡:“……”
嘴贱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