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巧的是,尹师也不在杭州,而是到了杭州下面的县里,临走时,却也丢下话头,让江浔在这里等着她。
这么不巧?好事多磨?
不过,尹桂芳临走时,是叮嘱她们来着,要试一试江浔的。
这些人中,茅威涛是尹派小生,何英是傅派花旦,董柯娣工张派老生,何赛飞师从张派,也是花旦,方雪雯则是范派小生,试试,只能由茅威涛来完成。
来到练功房,大家却见江浔腰板挺直,眼神澄明,吐字不快不慢,自带一种威仪。
往台上一站,稳如泰山,下摆不虚,身子连晃都不打,走起台步来,先亮靴底,手眼身法步很是协调。
呀,他是练过功的,女儿国里,顿时小小惊呼一片。
这里似乎从来就是一个女儿的世界,今天是乍一男生闯进来,还是带着功底的,这让这些娇俏的女儿们很是好奇。
娇笑声中,何赛飞就笑着递过一把扇子,扭过头却又悄悄地跟傅艺伟耳语,“试试他。”
江浔接过扇子,轻轻笑着摇头。
戏曲界扇扇子也很有讲究,文扇胸武扇肚,意思就是书生拿扇子就得拿在胸前,可不能象武生放在肚子前面。
扇子拿在手里,也不是五五开,而是三七开,不能整个手去拿,而是要用三个手指,握住扇面下端……
刷——
扇子打开来,江浔轻飘飘地抖了个扇花,三根修长的手指再轻巧收拢起来,眼神却跟着扇子飘向了对面的陶慧敏……
打背躬!
陶慧敏轻轻哦了一声,眼睛就睁大了,这是在戏剧情节进行中背对同台角色的舞台表演,他,表演起来是这样的娴熟!
茅威涛也很是吃惊,她审视着江浔,“你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只在人艺演过话剧?”
“以前是琴岛京剧院的武生演员。”江浔笑道,身子微弯,轻轻把头扭到一侧,双手托住扇子递给何赛飞。
这人哪……
何赛飞的脸蓦地红了,不象越剧中的小生都是女人来扮演,眼前的小生,风流倜傥,竟丝毫不输于舞台上的女人!
“那你也是戏曲演员,你……”这些人岁数相差不多,茅威涛笑语朗朗,眼神清澈,这一双眼睛太动人。
“对,我想学习一下越剧的眼神表演。”
其实,这些日子,江浔也一直在练习眼功。
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一眼之戏在于神,眼神,眼神,眼中无神,哪能演得好戏?
前世他也练过眼功,但是老感觉眼神发飘。
角色的思想感情是通过面部表情再通过眼睛传达给观众的,如果光有漂亮的眼,没有传神的睛,跟睁眼瞎也差不多。
这几天,除了看香火,看太阳,他也请教蓝天野,蓝天野老师在院里有绰号,名叫神秘的大佛,那眼神,太有戏!
蓝天野也把自己一些绝活教给他,毫无保留。
现在,茅威涛倒也毫无保留,喜怒哀怕,羞恨愁狠,呆盼蔑苦……一一教给他。
“比如怒的眼神,就要二目圆睁……”
江浔仔细地看着她,却见她眉头双蹙,嘴紧闭,牙关紧咬,双目炯炯不眨眼地逼视自已
“这是怒,这是哀……”茅威涛笑着看看方雪雯,“你来。”
哦,江浔笑了,看来,今天小百花剧团的五朵金花要轮流教自已演戏了。
哀,方雪雯演起来很传神,她的眼帘微垂,眉头却双蹙上挑,鼻翼张开鼻孔抽气,双唇闭拢,嘴角下撇,上下唇下嘴角相随微动……
对对对,这样的眼神,就是伯邑考的眼神!
“你瞧,你们的伯邑考真是好学生……”自打江浔进入小百花,何赛飞的眼睛就没有离开他,她看看自已的手表,“你们看,都快一点了,该吃饭了,怎么能让客人饿着肚子……”
中午的饭,江浔坚持在小百花食堂里吃。
美景,美色,美酒,他都不想回上海了,也不想回北平了……
北平有什么好,整天闻着何冰的臭脚丫子子,听胡军打酣睡,一个礼拜四个小品都能把人逼疯,哪赶得上现在的满目春色,莺莺燕燕!
下午,尹师还是没有回来。
茅威涛就自作主张让江浔与大家搭一下戏,戏曲,不能光练不唱啊,“赛飞。”
她看得出来,整个上午,何赛飞的眼神就没有离开江浔。
“这就要搭戏啊……”何赛飞的声音里有种难得的清脆,她看着江浔,突然捂着嘴就笑了,“我还要去洗头,不过,就搭一段……哪一段?”
“十八相送吧。”茅威涛看着江浔,见他丝毫不怯场,嗯,中戏的学生人艺的演员,帝都来人,真的是见过世面的。
“梁兄——”何赛飞又是一笑,接着不知怎么着,却又笑不可遏,练功房里立时响起一串清脆的音符。
我有这么好笑么?
江浔也不扭捏,运用着茅威涛教的程式,这段程式,台步,指法,神韵,他都是仔细琢磨过的。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从来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江浔马上接了过去。
何赛飞待要再开口时,她又是忍不住笑开了,“不行了,不行了,茅茅,他的唱腔,台步,……我可不陪他了,我还要洗头呢,你们让阿英来吧……”
说是要洗头,可是仍是笑着站在一边,不忍离去。
“阿英。”茅威涛又把何英推到前面,何英是上过去年的春晚的,也算五朵金花里知名度最高的一位。
毕竟现在,红楼梦刚拍完没有上映,大家触电的机会都不多。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她唱完,一甩袖子也走了。
“哎,你倒是别走啊,还没唱完呢。”茅威涛忙挽留道,她只道是何赛飞和何英因为江浔是初学者,不屑与他对戏,可是人家远来是客,还有尹师嘱托。
其实她自己也看出了,江浔的唱腔还在新学阶段,但是一双眼睛……
“他啊,”何赛飞一手拿起脸盆一手拿着毛巾,“他的眼神……慧敏,慧敏……”
陶慧敏此时还是五女拜寿中的五妹,名气显然不如几位金花姐姐。
相对于何赛飞的大方,陶慧敏优雅娴静,身上有种古典美,她并没有说话,看了江浔一眼,却把头别转过去。
“慧敏你怎么了?”茅威涛很怕这个温柔的小妹也不屑于江浔搭戏。
陶慧敏脸色却红了,她没有回答茅威涛,却在回避江浔的眼睛,好象他一眼就能看透她的性格精神,勾走她的魂魄。
“没事儿,开始吧,”陶慧敏到底是不敢看江浔,待到江浔起腔,她才接到,“眼前还有一口井,不知道井水有多深?”
“井水深浅不关紧,你我赶路最要紧。”
“你看这井底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
茅威涛分明发现,江浔的眼睛一亮,陶慧敏的眼睛一探,这一男一女的眼里……有戏!
眼睛,真的是戏曲里非常重要的东西,眼睛其实大家都在用,但在戏曲其实是比较夸张的,不光是吊眉,样子夸张,它的表演也很夸张。
比如说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两人见着的时候,那一下,可能现实生活中就是一秒,比如你走过看,这人挺帅的,但是戏曲有一个瞬间,一下子就把它放大了……
现在两人的瞬间,真的就是相互试探的样子。
“慧敏入戏了。”茅威涛很惊讶,在这样一个初学越剧的人面前,陶慧敏竟然一下入戏了,不是搭戏,倒象是在舞台上演戏一般,经过一年半载磨练那种。
她分明看到了陶慧敏眼里的情愫,很浓,化不开,这真的是祝英台对梁山伯的心意,可是,平时她跟我唱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种情愫……
……
尹师终于回来了,在杭州的掌灯时分。
有孙道临和夫人王文娟的关系,她还看了江浔与陶慧敏的表演,她很是喜欢。
因为,天下戏曲,都是相通的。
京剧中的四功五法——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在越剧中同样也是基本功。
江浔的母亲旦角演员,江浔从小练就了腰、腿、手、臂、头、颈的各种基本功,这倒让尹桂芳感到意外之喜。
但越剧的小生与京戏又不一样,越剧的小生分为娃娃生,穷生,扇子生,纱帽生,翎子生……
结合江浔的特点,还有他饰演伯邑考这个角色,尹桂芳让江浔专攻扇子生,先练习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走,丁字步拉三膀,左右云手,各种台步,然后再教程式套路组合……
程式产生与生活来源,也就是把日常生活动作,经过琢磨、洗练、夸大、美化形成舞蹈节奏化,再加以手眼身法步连贯带动,结合唱念做打,所以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以及声容笑貌都合乎美的规律。
这些戏曲程式是一代又一代的艺人智慧创造的结晶,通过程式,戏曲艺术才得以流传至今。
“那老师干脆收他作学生……”一天下来,茅威涛对江浔也是喜欢的,这个小她几岁的中戏学生,她,想与他靠近。
“越剧是吃话剧和昆曲的奶长大的,小江是话剧演员,也不需转行……”尹桂芳却没有答应,但她说,“……欢迎常来上海……这是我家里的电话。”
哦,茅威涛眨眨眼睛,她还是拜师后才晓得老师家里的电话的!
……
“茅茅,你说,这个世上,有梁山伯转世吗?”第二天,傅艺伟和江浔就赶回了上海,练功房里,陶慧敏一边梳着长发一边对着镜子回味。
“那是戏曲中的人物,你不会是说江浔是梁山伯,你想做祝英台吧……”茅威涛从这个小妹妹的身上看出了什么,开着她的玩笑,一转眼就看到五朵金花都走了进来。
陶慧敏蓦地转过头来,却感觉脸发烧,“英台,梁山伯走了,你伤心吗?”何赛飞压抑着自已的情愫,却在拿陶慧敏开心。
“对啊,今天感觉你演得不如昨天投入……”何英也打趣这个小妹妹,拿着十八相送的台词打趣她,“慧敏若是女红妆,江兄你愿不愿意配鸳鸯……”
“阿英姐……”陶慧敏娇嗔着要追打何英,两人就在练功房里笑着追逐开来。
可是她扭得住何英,却扭不住其他人,茅威涛接着唱道,“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慧敏不是女红妆……”
“观音大士媒来做,你与你的江兄来拜堂……”方雪雯也笑着拦住一脸通红的陶慧敏。
“你们越说越荒唐,两个男人怎拜堂?”陶慧敏红着脸也唱道,却都用的是十八相送里的词。
“那你和他鸿雁两分开,问江兄家中可有妻房配?”何赛飞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陶慧敏的腰,却又是咯咯笑了。
“要是你梁兄亲未定,阿姐替你来做大媒?”大家看陶慧敏害羞,就越发有趣,何英也凑过来,“就是我家小敏妹,未知江兄你可喜爱?”
“此事多谢贤妹来玉成,江兄你花轿早来抬……”茅威涛笑丰把陶慧敏往何英跟前一推,女儿国里,娇笑声一团。
“那我们去看他们拍戏啊……”何赛飞笑着一咬银牙,“明天就去,小敏妹,井水深浅不关紧,你我赶路最要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