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宫。
扶苏端坐在席上。
他双眼直愣愣的盯着高墙,脑海中不断回想嵇恒所说。
不时颔首,不时蹙眉。
这一次嵇恒说的很多,自从嵇恒出狱后,还是第一次讲这么多,也让他苏真真切切的明白了很多东西,也让他明白了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便是走韩非之道。
这对君主的要求实则是很高的。
他伸手从一旁的黑漆大案取出一份空白竹简。
将韩非之法记下。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当这几句话写完后,扶苏原本浮躁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平静,他已知晓了自己执政的方向,不再如过去一般迷惘跟彷徨,虽然这条路并非他真正意属,但也是他自己主动选择的。
他自不可能变更。
扶苏喃喃道:“事在四方,因而谋在四方。”
“我过去太过关切朝堂了,却是根本没有想到四方,这其实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嵇先生,从出狱之后,便一直提醒,让我多去地方走走,从最开始的‘从走开国路’,到后续的怀县调查,以及北上边疆,都是想让自己对帝国有个真实的感观。”
“只是随着身份转变,以及政事的增多,我渐渐又开始只着眼于朝堂了。”
“这属实是不应当。”
“这一次,更是因心生愤懑,想让嵇先生为我献策,将杜赫等帝国功臣给驱逐出朝堂,却是全然没有考虑过,将这般老臣驱逐后的影响,以及朝堂日后当由何人来替代,如此行径下,只会让朝臣更加不安,我险些酿成大错。”
一念至此。
扶苏也是后怕不已。
他险因一时之冲动、之愤懑,而置帝国安危于不顾。
而这根本就不是扶苏过往的做法。
居安则思危。
他沉思良久,也是知晓了原因。
他心态变了。
自从为始皇确立储君后,他就多了几分傲慢,少了几分平和之心,而杜赫、姚贾等朝臣又跟自己针锋相对,加之不时能听到胡亥做小动作,因是让他心中越发焦急不安,以至于渐渐失了心神。
这次嵇恒让其确立为政之道,也让他浮躁的心得以安宁下来。
也才能这般正确审视自己。
扶苏轻叹口气。
“权力果真容易让人迷失。”
“一旦身居高位,便不由自主的生出轻慢,如此心境,又如何能服人?”
“权势之道。”
“我扶苏只是一个庸才。”
扶苏摇摇头。
他苦笑一声,没有就此多想,而是想起了嵇恒后面所说。
立信,立威。
更法难就难在立信。
这不仅要取信于秦人,还要取信关东民众。
这可比商鞅时面临的问题更大。
而按嵇恒所说,最好的取信方式,便是让世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大秦的确是想为天下带来太平,带来长治久安。
只是眼下朝堂并无这般基础。
不过嵇恒既能想出‘官山海’来暂时缓解民众之急,应当也能想到其他的办法来安抚天下民众,扶苏却是并未因此不安,他固然是想不到什么办法,但他却是相信,嵇恒一定有,不然嵇恒也绝不会为自己出言。
一番回首。
扶苏沉淀了不少。
他重新从身下取出一份竹简。
准备书信一封,上呈给始皇,以让始皇恩准。
他提笔落墨。
“卅七年五月辛卯朔日,扶苏敢言之.”
在这份文书中,扶苏将自己的为政之道,详细的写了上去,也向始皇请求,继续推进北原大军士官退伍之事。
这份公文扶苏写的很快。
当最后两个‘敢告’二字落笔,这篇公文便彻底写完。
大秦的公文方式,下级向上级‘请示’,都有着严格的规范用语。
‘敢言之’和‘敢告’,一个作为公文的开头,一个作为公文的结尾,每份公文都必须要写,哪怕文书的内容十分简略,也必须填上这两句,为的便是防止有人成心在公文结尾加上其他字、篡改内容。
不过若是上对下就不用‘敢’了。
而是直接‘告’、‘谓’、‘下’、‘却’。
结尾则是换成‘它如律令’。
扶苏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纰漏跟遗错,也是直接放到了一旁,又重新取出一份竹简,再度书写起来,而这一份公文,他却是要写求贤令,只是对于求贤令如何写,扶苏还是没太多头绪。
大秦储君扶苏告天下之士:
秦定六国,一天下,不封建诸侯而力行郡县制,实为华夏一体昌盛大出于天下也。
然则。
华夏裂土分治渊源长久,天下大战方休,万民尸骨未寒,扶苏身为大秦储君,安能弃天下安宁于不顾?今有六国复辟势力,携旧制歪风,不思时势之变,不思人民之安居乐业,唯念复古复辟之旧说,在野鼓噪诸侯制,勾连居心士人,既不奉公,更不守法,枉负经世之才能。
昔日大秦先祖曾颁布求贤。
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今扶苏意欲效仿先祖。
然扶苏智短,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引用昔日李斯丞相所言。
地广者粟多,国大者才众。
是以泰山不让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
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故此,凡愿忠秦之事,建秦之功,为秦谋事者,皆可入扶苏之储君府,为官为吏,扶苏人微言轻,却也知晓,关东人才紧缺,绝不会将关东之才,客而不纳,疏士而不用。
扶苏所求贤士,不重出身,不重门第,唯重才能。
扶苏之愿,便是仕秦之士,能严明法令。
扶苏不私天下,亦不容任何人行私天下之举,尔等若是知法犯法,扶苏定会严惩不贷。
大秦始皇帝三十七年夏。
当把这份求贤令写完,扶苏心中其实很是忐忑。
他只是一个储君。
却意欲在天下颁布求贤令。
这属实是不敬。
因而扶苏根本不敢言秦孝公所说共治秦国、分享秦国的话,只能说入自己的储君府,望着这份求贤令,扶苏也不由苦笑一声,嵇恒这一番操作,可是将他架在了火上。
虽然心中很是不安,但扶苏依旧坚定下来。
正如嵇恒所说,眼下始皇巡行这段时间,是大秦这几年难得的安宁期,若是不在此时抓紧时间,多做一些事情,等到始皇巡行归来,地方再度回归原样,想再做这番动作,难度可就大不少了。
也很难为人相信。
而且
这次是始皇主动通知‘更法’。
嵇恒的建议,未尝没有始皇的想法。
想到这。
扶苏心中稍安。
他将求贤令的竹简放到火上炙烤一番,等到上面墨迹全部干涸,这才小心翼翼的卷上,用一根绳索将竹简牢牢套住,盖上了自己的印泥,这文书涉及面很大,决不能提前为外界洞悉。
等将一切做完,扶苏依旧没有休息。
他在思索如何提拔萧何等人。
正常而言,这是始皇需考虑的事,只是如今扶苏也开始上心了。
他第一反应其实是想将萧何等人提拔到朝廷来的,而且萧何之前本就被多次举荐,只是为萧何拒绝了,眼下将萧何提拔上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在考虑一阵之后,扶苏放弃了这个念头。
非是不能。
而是没有这个必要。
像萧何这般的官员注定是少数。
就算提拔上来,对朝廷局势影响也不大,还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萧何之前就曾多次拒绝,这就足以看出萧何对于被提拔是不情愿的,眼下强行提拔,反倒会适得其反,还不如就将萧何等人安置在地方,让他们在地方做出一些成绩,到时再提拔也顺理成章。
不过。
扶苏已非之前那么稚嫩。
他已清楚的知晓,自己当初执着选用六地官吏,其实给自己落下很大口舌,眼下他已清楚,就算自己要提拔关东官吏,也当同时提拔一些关中官吏,两者最好近乎持平,都要兼具考虑到。
想到这。
扶苏再度取出一份空白竹简。
他虽有此心思,但也准备给萧何等人说一声,以免让他们生出误会。
认为自己轻慢他们。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
这份文书扶苏写的很快。
等将这一份文书写完,扶苏直接朝殿外高声道:“魏胜。”
很快。
魏胜就迈着小碎步进来了。
他将之前写好的两份文书递了过去,沉声道:“将这两份文书即可送至陛下手中。”
“至于这份文书.”望着墨迹未干的这份,扶苏道:“你派些人送到萧何等事务府官吏手中,将这份文书中的内容传达,并告知他们,用不了多久,朝廷对他们的任职就会送达,我扶苏不会强求,愿仕秦者晋升,不愿者拒绝即可。”
“扶苏绝不强求。”
闻言。
魏胜连忙称诺。
做完这一切,扶苏舒展了一下身子。
随即。
他似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向魏胜,问道:“魏胜,我之前吩咐你做的事做的如何了?”
魏胜心神一凛。
他自是清楚扶苏交代的何事,连忙道:“回殿下,基本已办妥,其他知晓嵇先生身份的宦官侍女,臣都已派人去清理掉了,只是当初护卫嵇先生近前的那几名侍从,都在去年入伍,眼下也都在北原大军,殿下,你看?”
扶苏眉头一皱,摆了摆手道:“既然不在咸阳,那就算了。”
魏胜面露迟疑。
见状。
扶苏凝声道:“有事直说就行。”
“是。”魏胜连忙道:“据臣私下打听,知晓嵇先生身份的,恐还有赵高,此人跟胡亥公子关系亲近,胡亥公子恐早早就将嵇恒先生的身份透露出去了,而之前赵高之女婿阎乐,便是哪位咸阳令,还曾私下去找过一次嵇先生,臣怀疑,阎乐恐也知情。”
“赵高,阎乐”扶苏目光微凝。
魏胜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多喘。
他只是一个宦官。
岂敢去插手皇室内部的事。
只是作为扶苏的近臣,却也必须做好分内之事。
沉思片刻。
扶苏摇了摇头道:“算了,此事已过去了,他们若是真敢泄露,恐早就说出去了,眼下外界还没有传闻,那便说明他们也清楚其中利害,不敢轻言的,而且现在嵇先生的身份已为宗正做实为皇室一‘家奴’。”
“就算外界有流言,也难以再中伤了。”
“殿下英明。”魏胜小小的夸赞了一句。
扶苏轻笑一声,揶揄道:“伱怎么也学起溜须拍马起来了?”
魏胜笑着道:“臣这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实话。”
“实话也好,假话也罢,现在去把这几分文书传了吧。”扶苏摆摆手,将案上三份文书递了过去,魏胜连忙伸手小心翼翼的接过,而后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宫宇。
等魏胜走远,扶苏摇摇头。
他感慨道:“在没有被确立为储君前,想着为父皇认可成为储君,但等到真的成为储君,才知道这个位置是多么难坐,不仅要面对父皇的压力,还要面对朝臣的多番发难,更要面对日后的天下形势。”
“难难难!”
“就是不知我扶苏的这份求贤令下,天下有多少人会投入大秦的怀抱,又有多少人会对此嗤之以鼻,不过这份求贤令,也算是为关东本就焦头烂额的局势,又搅浑了一把,呵呵。”
良久。
扶苏在韩非之法下,又添上了几句新言。
谋长远之势。
行长久之策。
建久安之基。
这是扶苏给自己定的目标。
也将是他日后一生要为之实现的许诺。
扶苏就这么坐在空阔的大殿中,目光透过洞开的大门,遥遥的望向了天边。
这一刻。
他的心绪彻底平静了。
他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前路这般清晰。
与此同时。
始皇的驯狩行营在庐山停留旬日后,便再度直下,而今已达到了丹阳。
丹阳是会稽郡第一座大城邑。
丹阳跟沿江的金陵邑、朱方邑、云阳邑等城,一同构成了过去旧吴之地的腹心地带。
时人呼之为江东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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