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郡。
郡守府内殷通来回踱步。
心绪不宁。
他这一段时日是寝食难安,尤其是想到云梦泽附近郡县发生的事,更是让他如芒在背,他对云梦附近的情况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那边同样是六国贵族的集聚地。
不过相较吴越之地,云梦更多的其实是流寇、亡人,六国贵族的数量总体并不算多,即便如此,在始皇大力排查之下,也是有近百名官吏锒铛入狱。
眼下附近郡县官吏人心惶惶。
他同样心神不宁。
他跟六国贵族的关系同样匪浅,私下更是没少跟六国贵族联系,甚至之前还有意放跑过项梁等朝廷通缉要犯,若朝廷真细查下来,多半会查到自己头上,到时他恐真就危险了。
这时。
他唤进来一名小吏。
仔细询问起自己前几日吩咐下去的事。
殷通道:“我且问你,我前几日吩咐你下去做的事,做的如何了?该处理的,都处理干净了吗?项氏、宋氏等六国贵族都可尽数搬离了,还有一些可能出事的东西都清除干净了?”
这名小吏是殷通的心腹。
从他刚出仕便一直跟在身边,他对此人十分信得过。
小吏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回长吏,长吏吩咐的事,属下都已照做了。”
“只是.”
殷通眉头一横,心中生出不祥预感,问道:“只是什么?”
“有什么情况,尽管直说。”
小吏苦笑一声,眼中露出一抹难色,无奈道:“会稽郡附近的六国贵族似并没有多少搬离的念头,他们说吴越山高水深,秦军不敢随意搜寻的,而且他们在这边经营许久,自认是固守金汤,任凭秦军数量再多几倍,也难以发现他们行踪。”
“他们不愿撤离。”
“荒唐!”殷通振臂怒喝:“狗屁的固若金汤,若非我殷通相助,他们的行踪怎么可能真就无人察觉?那不是几个人,而是成百上千人,就算是上百条狗,放在深山中,也足够醒目了。”
“他们真就这么说的?”
殷通还是有些不信。
他跟项氏等六国贵族关系匪浅。
实在不敢置信,这是六国贵族的回复。
小吏苦笑着点头道:“下属跟长吏多年,岂敢在这种事情上欺瞒?”
“下属这几日还特意去劝说过几次,只是都被拦下了,那项梁之侄,项羽还多次口出不逊,认为我在动摇人心,若非项伯劝阻,下属恐免不了还要遭一顿毒打。”
“除了项氏,原楚国的宋氏、唐氏等贵族,也都不愿撤离。”
“他们同样是振振有词。”
“有人念及在会稽拥有大量田宅,不愿轻易舍弃,有说秦军只是徒有其表,根本就拿他们没办法,长吏是自己吓自己,还有直接就谈自己的损失,想让官府给补偿。”
闻言。
殷通脸色黢黑。
他也是彻底怒了,猛地拍案怒喝道:“真是岂有此理,他们还真以为是我殷通在求着他们离开?我让他们离开也是为他们好,他们似已经忘了,这些年是谁在暗地帮他们,若非我殷通相助,他们这些六国余孽岂能活得这般自在滋润?”
“好啊。”
“他们现在看来是全忘了!”
小吏道:“下属也是这般劝说的。”
“只是.”
“那宋义说秦军这次并非针对他们而言,所以并不打算轻易变动,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了,始皇的巡行队伍就在不远处,一旦大动,定会为人发掘,到时反会出事,加之,他们借口自己族人成百上千,一下子迁移,实在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就是不愿搬移。”
“另外,宋义还说”
小吏抬起头看了眼黑脸的殷通,有些犹豫这句话该不该说,但在沉思了一下后,还是决定全部道出,他继续道:“说若是长吏有难,可向他们求助,他们愿舍身相助,也愿意跟长吏共谋大事。”
听到最后一句,殷通彻底绷不住,怒骂道:
“我就知道,这些六国贵族是一群为喂不熟的白眼狼,枉我平日对他们那么敬重,结果他们这分明没有把我殷通放在眼里,还真以为自己还是楚国高高在上的贵族?”
殷通也是彻底怒了。
六国贵族打的是什么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想把自己彻底拖下水罢了。
过去他们是相互利用,他要借助这些楚国贵族在楚地参与的威望,帮助其治理会稽郡,而楚国贵族则借他躲避官府追查,双方其实都没有完全相信对方,也一直都是利用关系。
只不过双方都有着自己的底线。
然而这次始皇随军南下,各地郡尉县尉都是老秦人。
他们拿什么反秦?
最终,多半沦为项氏、宋氏这样的下场,为朝廷通缉,东躲西藏,而这又岂是殷通想见到的?
至于宋义说的什么时间不够。
完全是一派胡言。
始皇在云梦动手的时候,他就已暗中吩咐项氏、宋氏转移了,结果他们可曾真的听进去?这些人就是打定主意不想离开罢了。
那些都是借口。
甚至。
这些六国贵族还把这次始皇发难,当成了壮大自身势力的机会。
试图将原本摇摆不定的官员彻底拉过去。
毕竟,只要始皇在会稽郡一天,自己这些官员就要提心吊胆一天,亦或者只要这些六国贵族背地弄出一些动静,惹得始皇不满,最终都很可能会查到他们头上,到时他们别无选择,不想被朝廷惩治,就只能投靠六国贵族。
而在他们的庇护下,或许便能逃过一劫。
不过殷通心中可是清楚,一旦转投了六国贵族,那可就再无回头路了,而且也会受到六国贵族的摆布,等天下真的局势有变,他还有多少价值可就另说了。
何况六国贵族能否保住自己尚且两说。
他对六国贵族的实力,可是没有半点信心,若是六国贵族不愿保,那他岂不是只能等死?
而且一旦保不住。
自己不仅会丢掉会稽郡郡守之职,还要为朝廷通缉,从高高在上的官员,一下沦为朝廷罪犯,日后只能东躲西藏,完全仰仗项氏等大族鼻息,其中落差太大,这是殷通绝不能接受的。
殷通目光流转,眼中露出一抹狠意。
他沉声道:“你现在立即派人去通知这些贵族,告诉他们,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殷通心知肚明,但我也告诉他们,不要把我逼急了,若是因他们露出马脚,害得我被朝廷调查,到时我殷通可不保证不会将他们供出来。”
“我殷通说到做到!”
小吏心神一凛,连忙拱手道:“下属这就去传话。”
“下去吧。”殷通挥挥手,眼中有些疲倦,最终还是补了一句,道:“他们既不愿走,那就留在会稽,不过在始皇巡行的这段时间,决不能出任何岔子,不然,我殷通绝不留情。”
等小吏走远。
殷通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
他只感觉被戏耍了。
过去他跟项梁等六国贵族相谈甚欢,推杯助盏,更是以兄弟相称,结果到了关键时候,这些人却只想着背地算计自己,根本没把自己死活放在心里。
殷通怒骂道:“项梁,我殷通自认平日待伱们不薄,为何事关我殷通生死之事,你们甚至都不愿委屈一下自己?”
“你们真认为我殷通懦弱可欺?”
“泥人尚有三分火。”
“你们不就是依仗着我跟你们走动亲密,不敢揭发你们吗,但若我殷通真走到了绝路,我殷通倒也不怕将你们也全部拖下来。”
“要死大家一起死!!!”
殷通也是彻底来了脾气。
既然六国贵族不仁,也就休怪他不义了。
只是潜意识里,殷通还是有些迟疑,因为按秦律,他勾结复辟余孽,罪行足以当斩,但若是真的投靠了六国贵族,未尝没有一条活路,只是他实在低不下这个头。
而这同样是六国贵族算计的地方。
就是认准他们怕死。
日上三竿。
殷通根本无心处理政事。
他已将自己身边亲近的官吏全部派遣了出去,去暗中跟随始皇的行迹,同时调查随行官吏中廷尉府跟御史府官员的行踪,确保自己能第一时间掌握有效信息。
也就在这时。
郡丞李默却是到了他的官邸。
见李默到来,殷通眉头微皱,有些不解,李默的来意。
李默并无开口,而是直接将门窗关好,这才面露凝重道:“郡守,出事了,我刚才打听到消息,朝廷其实在一个月前就已派人到我们郡调查情况了,只怕这一个月已调查出不少事情了。”
闻言。
殷通心中微惊,但面色依旧平稳,淡淡道:“郡丞,何出此言?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个消息?”
李默叹气一声,道:“实不相瞒,御史府中有一名官吏,是我年幼时的好友,眼下正随陛下巡行,也是他私下传信给我的,而且朝廷调查的事情正是地方官员跟六国余孽勾连之事。”
听到李默的话,殷通脸色陡变。
他凝神道:“你此言当真?”
“事关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岂敢说假?”李默焦急道。
殷通面露狐疑。
如此紧要的事,李默为何会找上自己?
他跟李默交情并不算深。
而且郡守跟郡丞私下一直都有争权。
他们两也同样。
只是面上倒是一片和气,然私底下没少互相针对。
见状。
李默开门见山道:“郡守你是会稽郡人,我李默乃魏人,只是后面魏国覆灭,转投了楚国,后楚国覆灭,直接摇身一变成了秦吏,但会稽郡的情况,郡守知晓,我李默同样知情。”
“郡县大大小小官吏,几乎都跟六国贵族有联系。”
“若是朝廷真的追究下来,会稽郡大多数人都经不起查的,而且我等郡县官吏,多半还会惨遭屠戮,而且郡守可知这次奉命调查的官员是何人?”
“何人?”殷通问道。
“陶舍!”李默一脸惊惧的道。
“陶舍?”殷通听到这个名字,也不由面色微变。
他自是知晓殷通,这是始皇这次所带的巡行御史之一。
此人真正扬名其实是出自灭楚之战,在灭楚之战中,此人立下不小战功,后借此晋升到了少府治下铜官,在前不久刚被提拔为御史。
正因为此。
才让殷通不由一惊。
因为陶舍跟楚地贵族是有血仇在身的。
其他人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陶舍不会,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能晋升到这个位置是靠的什么,也很清楚的知晓,一旦让六国余孽做大,自己会面临怎样的清算,因而在清剿楚地贵族时,此人定会无比的出力。
此人又为御史。
若真落到此人手中,多半会难逃一死。
殷通当下也是瞬间明白,为何李默会来找自己了。
他也怕死。
一旦真让陶舍查出点什么,他们谁都逃不掉,这人是真会要他们命的。
殷通脸色阴沉下来。
他也感觉事情不妙,始皇这分明是在赶尽杀绝,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啊,而且他们现在实在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他们的确在地方有不弱实力。
但手中并无军权。
会稽郡的军权在郡尉手中。
郡尉虽平时态度模糊,互相也相安无事,甚至很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是平时,若真是始皇下令,此人多半还是会遵从的,如此一来,他们在始皇随行的万人大军下,根本就毫无反抗之力,难道真就只能转投六国贵族?
殷通目光闪烁。
他心中已有些拿不定主意。
若是真的选择叛秦,定会引得始皇大怒,到时始皇会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可就难说了,到时六国贵族还会不会继续保自己,他心中实在没底。
而且这次项梁等人都已不在乎自己死活了,等自己没有了这个官职,他们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而他也全然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只能任凭嬉笑。
想到这。
殷通脸色很是难看。
随即。
他似想到了什么,将目光移向李默,阴恻恻道:“郡丞,你今日来找我,恐不是来故意拿这时来吓唬我吧,你就算跟那御史治下官吏熟识,但此人又岂会为你冒这么大风险?”
“说吧。”
“你有什么脱困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