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一家邸店。
已至深夜,张良正在店中休息。
他来到咸阳已有数日。
这几日一直忙于在城中打探消息,只不过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多,甚至基本可以说没什么有用消息,这个传闻中的‘钟先生’根本就没有流露出太多信息,不仅四周民众不知,就连一些贩夫走卒都不清楚,这属实有些出乎张良意料。
本该声名大噪之人,何以这么寂寂无闻?
不过。
他目前尚并未焦急。
他才来咸阳没几日,眼下时间尚且充足,还不至于因此心急,而且他这一路上,也是听到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令他心头一颤的事。
扶苏颁发了求贤令。
在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张良本能的察觉到了不妙。
当他将这份张贴于各地大小城池的令书看完后,更是眼中露出了久违的惊慌跟不安,非是惊慌不安于这求贤令本身,而是惊慌于秦廷当下的不按常理。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
此刻亦然。
之前秦廷的种种举措,多少是有前迹可循的。
也没有太过偏离。
像之前推行的‘官山海’,这就是沿用了‘管子’的那一套,只是做了一定的改良,至于后续所谓的‘士官转职’,实则就是秦军功爵那一套,只是将原本的条件进一步放低了,而眼下这个求贤令,完全是‘新政’。
都不能说是推陈出新了,完全是立起炉灶。
独树一帜。
过去天下求贤,求得都是大贤,也求得都是士,而扶苏却反其道而行之,虽名义上是求贤,实则求的分明是‘士’非贤,这完全背离了过去数百年天下之常规。
至于影响如何,张良不敢预测。
也做不出评价。
因为每项政策出台前,谁也无法预知最终的结果,或许是好,或许是坏,即便他自认才智无双,也实在不敢对此轻下判断,但他心中同样清楚,这则求贤令,对天下的震撼程度非同一般,因为扶苏将‘士’的标准进一步拉低了。
此举无疑会引得天下‘士’震怒。
同时也会引得很多底层‘士人’振奋和狂喜。
他赶来咸阳的路上,就已见到很多成群结队,前往咸阳的‘士人’了。
他已然可以预见,用不了几日,咸阳将会变的无比热闹,只是张良也略有不解,如此囫囵吞枣,当真能招揽到有用之人?就凭那些堪堪读了几卷书,识得几个字的贫士,真能为大秦打开局面?
他对此很是惊疑。
与此同时。
他心中也清楚,随着扶苏开了这个先河,日后士这个阶层的身份地位,将会进一步被拉低,而有扶苏的求贤令在前,若是日后再有人发求贤令,恐都会跟这次做比较。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眼下这道求贤令对天下士人的影响,尚没有表露出来,等到这场盛会结束,以及真的有士人借此晋升到高位,一定会为世人广为称赞跟向往,到时眼下倨傲不屑的‘士人’,反倒会遭人诟病,长此以往,士人身份的尊贵将不复存在。
除非
这场盛会只是一场闹剧。
虎头蛇尾,甚至直接是不了了之。
然真的可能吗?
张良摇头。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若没有猜错,这求贤令的手笔,并非真的出自扶苏,而是出自那个幕后执棋者,此人心思极深,算计也颇多,每次出手都定有收获,而这次又没有遭到刻意针对,想成为一场闹剧,恐都不太容易。
只是张良也很好奇,这人究竟在图什么?
名?
他这几日打探了。
即便是最初令这位‘钟先生’扬名的‘官山海’之事,他在城中一番询问下来,几乎大多的市人都不知这钟先生是何人,唯一能说得出来的,只有个储君扶苏,还有便是令他们啧啧称奇,甚至是为之叫屈喊冤的蒙毅。
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好似惊鸿一瞥,便飞速为世人遗忘了。
若是求名,又岂会这般?
为此。
他甚至刻意把这钟先生提了出来,想看看城中市人对此人的印象,只是得到的结果,同样令张良有些愕然,这些人唯一有印象的,只是此人是个‘奴隶’,还是皇室的家奴,甚至不少人还认为这人是好命能遇到殿下,不然根本就没机会出头,还有就是夸大秦不拘一格降人才。
只是这一番打探下来,张良更加疑惑了。
这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就这么淡泊名利,若当真是奴隶,以大秦的制度,恐早就脱离了贱籍,凭借其本身的谋算,也足以扬名立万了,而今依旧名声不显,且丝毫没有怨念,这跟他想象中的奴隶根本就没有半点相似。
奴隶都是拼了命想往上爬,想摆脱自己的贱籍身份。
还想谋取更多的名和利。
这人似无欲无求。
这让张良也是有些看不透。
张良摸着下巴,凝声道:“从现在打听到的消息,这人目前就住在城中,而且似因为身份的缘故,四周还有专人监看,只是前段时间咸阳官吏针对此人,恐非是空穴来风,只怕另有隐情,可惜我在咸阳并不认识官员,不然倒是可以打听一下。”
“然不管如何,此人,我都要见一见。”
“唯有亲自见上一面,才知这一切是不是出自此人之手,也才能知晓,此人真正的用意,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此惊才之人,却为虎作伥,实是明珠暗投。”
张良摇头。
他坐在床榻上,听着外面传来的窃窃私语,也是暗中叹气,现在咸阳城越发热闹起来,他居住的邸店眼下便有很多各地到来的‘士人’,这些人,他私下也关注过,并无多少士人气质,反倒更多的是一些流氓草莽气息,也不由让张良哭笑不得。
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盛会,张良丝毫不感兴趣,也没有想冒名参加的想法。
他现在心中唯一的心思,便是尽早弄清这名‘钟先生’的底细,若是能够,或许还会出言劝说几句,让其不要再助纣为虐了。
夜已深。
张良褪去衣衫,沉沉的睡去。
雍宫。
相较于张良的惊愕,扶苏也有些猝不及防。
就他目前听到的消息,这次求贤令下,前来咸阳的人太多了,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这种情况,不仅扶苏没有想到,之前跟他合计的张苍,同样也始料未及,两人这几日对此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但依旧没想好该如何处理。
人太多了!
这非是几十上百,而是上千近万。
这么庞大的数量,对咸阳的治安,也将是不小的考验,因而这几日,他没少为朝臣抱怨,只是对于这些抱怨,扶苏也只能尴尬的笑笑,并不敢表露任何不满,然心中也是深感无力。
他跟张苍商议了一番,决定还是去找嵇恒商量一下。
毕竟这是嵇恒提出来的办法,嵇恒应该对当下的情况有过预估。
想罢。
扶苏朝殿外高声道:“魏胜,立即去准备车马,我要出宫一趟。”
末了。
扶苏又补了一句:“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吩咐完,扶苏独自在室内走来走去,依旧在思考怎么处理这近万人,这非是一个小数目,一旦处理不好,对咸阳都恐会造成动荡,而且他又该如何去安置?
这都需要他考虑。
而且这么多人,又当如何选才?
这一切的一切都困扰着扶苏,让扶苏近来是寝食难安。
半个时辰后。
扶苏到了嵇恒的住所。
嵇恒此刻正在院中纳凉,不知从何处制出的折扇,正呼呼呼的扇着,带起一股清凉的风,原本扶苏还提出,给嵇恒找几个服侍的侍女或者侍从,只是都为嵇恒拒绝了。
见嵇恒态度如此坚决,扶苏也就没有再坚持。
入院。
扶苏拱手道:“见过先生。”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指了指旁边的凉席,懒洋洋道:“自己找个位置坐吧。”
扶苏点头。
他径直在一旁坐下,天色已不晚了,扶苏也不愿就此耽误太久,开门见山道:“嵇先生,你提出的求贤令,可是把我累得不轻,眼下就关中,都有近千人赶来,若是算上关东,这次前来的‘士人’不说近万,至少五六千人是少不了的。”
“这么庞大的数量,这让我如何去选?”
“以往求贤哪有这么大阵仗,就算是孝公先祖时,也只有几十上百,而这已十分不错了,但跟我这次下发的求贤令,依旧不能相提并论,这数量太多了。”
扶苏苦笑。
他是真的为此焦急。
他这次可是颁布的求贤令啊。
要是搞砸了,对他扶苏的声誉,将会是极大打击,而且若因此为士人疏远,日后再想招揽人才,恐会变得艰难不少。
嵇恒轻笑一声,显得云淡风轻。
他揶揄道:“你有何焦急的?人来得多不是好事吗?不正突出你的人格魅力吗?”
嵇恒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扶苏挠挠头,苦笑道:“先生就莫要取笑我了,若只是百来人,我或许会很欣喜,然这次前来的士人数量太多了,一旦处理不好,恐不仅达不到效果,还会反受其害。”
“我现在是担心不已。”
嵇恒摇摇头,缓缓道:“你并未理解这次求贤的真意,过去的求贤令都是君主颁布了,求的是官,取的是士人中的精英,然你只是一个储君,自不能跟君主一样,所以你走的是大众路线。”
“取士于众!”
“取官于士跟取士于众,两者是有天壤之别的。”
“自不可同等对待。”
“人多不算是坏事,人越多筛选的力度才大,也才能从中真正的选出几个人才,至于你所担忧的,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担忧,你把这些人看的太高了,这些所谓的‘士人’,当真是士人吗?”
嵇恒目光冷冽。
扶苏愕然。
嵇恒继续道:“你颁布的求贤令,可是不看出身,不看门第的,甚至是不看身份的,而过去的求贤首要看的便是身份,非士不取。”
“这是一种颠覆。”
“颠覆过去天下盛行的精英路线。”
“改走普罗大众路线。”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但跟大秦的体制又暗中契合。”
“大秦本就对出身没什么看法,只要能斩获军功,便能更进一步,这求贤令实则是一样的。”
“而这才是大秦体制该有的人才路线。”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就知道嵇恒提出的建议定有高见。
而嵇恒的建议往往都是从实情出发,也是更契合大秦现有体制的。
只是这种挑选人才的办法真的可行?
取官于士跟取士于众,两者的差别可太大了。
士本就是贵族,自来饱读书卷,因而更有远见,更有想法,这些人出仕,往往对天下都有更切实的影响,而取士于众,那便意味着这些人之前或许都不是‘士’,只是在一番筛选后,挑选出了一些相较不错的‘民’,将其视为‘士’。
但‘民’终究不是‘士’。
他们真的能取代或者胜任‘士’的职能?
扶苏心中存疑。
对此。
嵇恒并未做过多解释,扶苏身上是有着这个时代烙印的,也深受过去的‘士卿’思想影响,自然会下意识对‘士’高看一等,但‘士’这种文化,本就跟秦人体制格格不入,强行效仿,只会得不偿失。
秦制的根本是法。
而秦法之根基便在于吏。
是吏,非是官。
吏才是秦制下最重要的存在。
只不过相较于官,吏更显籍籍无名罢了。
商鞅创立的军功爵制,是用行政手段的方式,强化了社会阶层间的不平等,时刻提醒着上位者的优越感何底层民众的自卑,但值得注意的是‘强化’绝非‘固化’,甚至恰恰相反,商鞅创立的体制,才是当下社会阶层最为流通的体制。
即便是隶臣,只要能获得爵位,同样能拜将封侯。
只不过商鞅创立的体制,只适合在战时,一旦脱离了战时,这套体制就直接死了,没有阶层流动的渠道,没有上升的空间,对于大秦这样一个高压帝国,是无比危险的,因而想改良商鞅的体制,不仅要解决军功爵的积弊,还要解决上下阶层流动性的问题。
过去是靠的军爵。
今后则只能靠‘取吏’。
然大秦立国十年,依旧沿袭的是老一套,即学室路线,走的还是精英路线,然军功爵制面向的是所有秦人,而精英路线明显针对的是少部分人,只有少部分人能获得晋升空间,大部分人则只能陷入一成不变的死态,这般压抑的社会,定然会出大问题的。
而想要解决同样很简单。
流动起来。
想直接推行后世的‘科举’及‘公务员制度’,就大秦目前的现状,明显是不足够的,因而只能徐徐图之,一步步放松‘取吏’的标准,给秦人逐步松绑,让他们再度看到希望。
所以这次的求贤就显得格外重要。
这是第一步!
开摆两天,下个月开始恢复三更,我这一周时间体重涨了快四斤,严重超负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