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跟陈平一前一后,就这么在内史府中走着。
在走了一段路后,扶苏道:“你当真是从其中一份竹简中,就看出了这么多细节?”
陈平轻笑一声,淡淡道:“或许只是草民出身低微,为了保身,不得不多加思考,加之我到手的那份归其意,可归纳为‘刻舟求剑’,其意为:死守教条,拘泥成法,固执不变通的人,见到这则故事寓言又岂能不多想?”
“加之。”
“这几日我观察过官府所为。”
“殿下虽明面上的确未对我等做出靠校,实则在这几天时间里,早已将我等底细探查的明明白白,也对我等自身才学有了很深的了解,甚至,恐早就标好了等级。”
“草民没有说错吧。”
扶苏一笑。
他并未对此否定。
而且事实的确如陈平所说。
他对这次前来的‘贤者’,基本都了解过大致情况,甚至他们日常待着的邸店、茶舍,都早就安置了人手,他们日常所说所聊,也早就闻于他的耳朵里了。
同时。
他的确对他们做好了划分。
见扶苏没有回答,陈平心中暗叹一声。
他果真猜对了。
扶苏的确对他们了如指掌。
所谓的考校,其实早就完成了,见这一面,只是做最后的甄别。
他也有些好奇,问道:“不知在殿下心中,草民又被列入到了何等名次?”
扶苏摇头。
他淡淡道:“我的确对你们有过一些了解,但未曾见过真人,又岂敢这么草率定性?我扶苏也向来不做这般冲动的事。”
“谋而后动。”
“这是一位先生时常教导我的。”
闻言。
陈平眉头一皱。
他低眉思索了一下,并没有开口问,这位先生是何人。
扶苏若是想说,前面就会说出此人名讳,没有直接说明,便说明不愿提及,他自不会去自讨没趣,只是拱手道:“殿下英明。”
“谈不上什么英明不英明。”扶苏摆手,脚步悠闲的走在道路上,淡淡道:“官吏乃大秦行政之根本,扶苏又岂敢这么武断草率?而且若就实而言,我其实对这次的求贤,并没有抱太多期待,只是你的出现,让我有些惊诧。”
“以伱之才,竟会在这局势不明时,只身前来,属实有些出人意料。”
陈平苦笑一声,无奈道:“殿下恐是忘了我的出身。”
扶苏一愣。
随即似想起了什么,这才不禁挠头道:“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你相较于殿内其他人的出身,的确更为低微,若是没有机会,就算是天下当真大乱,恐也没有太多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你这次前来,实则只是想以为大秦出仕,为自己谋个出路。”
“日后就算天下大乱,有着这层官吏身份,也便于你日后出头。”
陈平点头。
他并没有否定。
这也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
扶苏笑着道:“只是你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大胆,将这些足以影响天下深远的竹简拿出来,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时口快,被自己给莫名搞成了众矢之的。”
陈平一脸肃然。
他下意识的压低声音,好奇道:“殿下,草民只是很费解,殿下或者说朝廷,当真有此志向?想彻底打破天下过去的观念?让士人贵族彻底成为过去?”
“这步子是否太大了?”
“这想法是否有些过于夸张离奇了?”
“草民读过几年书,也深知读书之难,尤其是算术之道,更是拦住了无数人,当年我兄长为了给我借书,没少去给那些落魄贵族送钱粮肉脯,也得亏秦对贵族一而再的打击,他们生计变得艰难,不然恐根本就没有办法得书一观。”
“即便如此。”
“有关算术上成的书卷,我始终未能一观成功。”
“贵族始终是有所保留的。”
“若是我猜想没错,朝廷是想要彻底扭转这个现状,这对于天下的影响,无异于重开山河,将天下数千年的习惯全部推翻,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大胆了。”
“陈平也不由惊恐。”
扶苏一步一步的朝前走着。
他并没有正面的回答,只是声音很悠然的道:“从来如此,便真的对吗?”
“而且我大秦真的有其他选择吗?贵族跟大秦相离,士人跟秦廷背离,他们互相间,通过姻亲,收为门人等方式,早就互为表里,又通过自己掌握的知识,暗中制约着豪强。”
“继而在天下罗织了一张遮天盖日的大网。”
“将天下千万计的人拢在了里面。”
“而今更是反过来,开始影响起了关中。”
“他们手中控制着大量的土地,又控制着大量的知识,等到天下稳定,就算秦廷依旧存在,他们在天下的触手,早就在一步步恢复了,早晚有一日,会重新回来的,到那时,你认为关东还算是在朝廷的掌控吗?”
“士人贵族反秦,反的是方方面面。”
“秦制,秦律,秦风,还有秦人,他们都不待见,因为大秦立国之基,从商鞅变法之后,就已经跟天下其余诸侯背驰了,甚至是截然相反,关东依旧靠贵族士人控制地方,但大秦却是提出了学室,让寻常子弟,通过获得军功的方式,得以进入到学室,继而为官为吏,掌握知识。”
“大秦的田令下。”
“田地为国有,一旦旧有的田地拥有者死去,田地便会重归官府,由官府再行分配,这无疑也动了贵族的财富之根基,财富被秦制剥夺,这守住财富的知识,也为秦廷一步步打破,他们又岂会不感到惊恐,又岂会不感到愤怒?”
“反秦自是不可避免的了。”
“双方其实都没错。”
“错的只是互相的选择不同。”
“他们选择了自身,而秦廷选择了天下。”
“仅此而已。”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没有利益的事,谁又会去做呢?”
“秦廷其实同样是为了自身之利。”
“两者并无异同。”
“至于你所说,步子会不会太大,行事太过疯狂。”
“秦一统天下你又是如何看的?”
“外界一直有种传言,秦之所以能一统天下,是陛下奋六世之余烈,那这件事我大秦又何尝不能再度‘奋六世之余烈’?一代人不行,那就两代,两代不行就三代,四代,直到完全做成。”
“我大秦从不缺毅力。”
“更不缺决心。”
“凡是我大秦想做的,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付出多少时间,定会让其实现。”
“大秦给过士人贵族机会。”
“他们自己没有珍惜。”
“既然如此。”
“那又何必再假惺惺了?”
“他们既不愿仕秦,更不愿为秦俯身弯腰,那大秦就彻底斩断他们的脊梁,让他们日后连在大秦面前弯腰的资格都没有,注定只能趴在地上。”
“贵族的时代过去了。”
“士的时代也终究是走到了终点。”
“陈平,你说呢?”
闻言。
陈平沉默了。
他只感觉扶苏疯了。
这完全就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就要跟贵族士人鱼死网破,这个想法太过惊悚了,也让人不禁毛骨悚然,扶苏可是大秦储君啊。
一个储君竟如此偏激。
这.
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虽然扶苏所说并无太多问题,关中跟关东的矛盾冲突,从根本上是方方面面的,但也断不至到直接完全否定的地步吧?
这想法太疯狂了。
一旦真的落实下去,定会致使天下血流成河。
陈平苦笑道:“草民认为太过疯狂了,恐会在天下造成很多杀伐。”
扶苏点头。
他声音深邃道:“陈平,你还是没明白,大秦是靠剑取得的天下,自然也会用剑来终结这个乱象,大秦其实并不喜欢付诸武力,但现在的贵族跟士人,看似只是纤芥之疾,实则早已并入骨髓,不进行深彻的刮骨疗毒,根本就根治不了。”
“与其天下受贵族士人祸乱数百上千年,我大秦宁愿用十几、几十年的苦难,去将这个原本该一直存在的乱象给终结掉。”
“而且你以为这个乱象终结不会死人吗?”
“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才是大忌,也只会死伤更多。”
“你说你背负了很多骂名。”
“但我大秦背负的比你更多更重。”
“只是大秦并不在意。”
“也不在乎。”
“因为大秦眼中只有天下,只要真正的长治久安,安居乐业,而非是一时之消停,一时之太平,靠苟且妥协换来的太平,大秦宁愿不要。”
“这个理由够了吗?!”
陈平哑然。
他并没有什么能反驳的。
只要大秦存在,大秦就注定会跟士人跟贵族针锋相对,也根本得不到半点缓和,就算秦廷妥协,恐也会变成昔日的博士一样,只是假意迎合,背地依旧我行我素,最终还是会再度撕破脸,长此以往,天下的确会进入到又一种纷争之中。
所以秦廷不愿再这样了。
他默然的走着。
在脑海中思索着利弊。
秦廷的想法无疑是疯狂的,但若是能够真的得成,对天下的影响也将空前,天下的知识会从贵族手中,一步步的聚集到朝廷手中,不过,在此之前,贵族一定会拼死挣扎的,因而在这种情况下,天下恐会陷入到一个很长时间的民学大兴。
但随着时间推移,最终都会越来越统一。
继而沦为官学一统。
朝廷对天下的控制则会进一步加强。
这对天下是好是坏,陈平已不能做出预测,也实在做不出。
他也关心不到。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自己当做出何种选择。
跟着秦廷堵上一把,只要赌赢了,定然会名留青史,亦或者拒绝,但自己猜到了这么多,扶苏又告诉了自己这么多,恐根本就没想让自己活着离开。
陈平苦笑一声。
他这思来想去,根本就是徒劳。
他就没得选。
从扶苏找上自己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要么跟秦廷站在一边。
要么就死。
理顺了这些,陈平镇定下来。
他其实本就没什么选择,作为一个身份低微之人,即没有贵族血统,也没有士人门第,只有一个豪强外舅,这又如何能在这世间出人头地?
而且自己又能有多大的前途?
若是自己选择仕秦,以自己的才华,及秦廷对人才的缺乏,他无疑会得到重要,将来或许能晋升到更高的位置。
出仕。
不就为了升官,施展一身抱负吗?
陈平深吸口气,他朝扶苏拱手道:“陈平,现在还有一个疑问,不知在殿下心中,陈平在这次前来的士人中,位列几何?又能有如何仕途?”
闻言。
扶苏露出一抹笑意。
他知道,陈平终究还是松动了。
他笑着道:“你在这些士人中,当属第一。”
“在我眼中,你是相侯之才。”
“至于你最终能位列什么官位,还是得靠自己的能力,我曾在事务府说过一句话,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句话你同样适用。”
“大秦的官吏只看才能,不看门第出身。”
“能者上,庸者下。”
“而这也是大秦力图创造的天下。”
陈平脸色滚烫,郑重道:“陈平知道了,谢殿下告知。”
扶苏道:“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至于你最终的官职,几日后会有官吏前来告知的。”
“诺。”陈平恭敬一礼。
扶苏大笑一声,心情舒畅的离开了。
陈平恭敬的目送扶苏走远,暗自握了握拳,他终究还是想博一下,与其继续在阳武无所事事,还不如真正的在仕途上走一走,以扶苏如此的权谋,他有理想相信,就算秦廷最终算计落空,也定然不会落得满盘皆输的局面。
这也意味着自己始终有一线生机。
这已经足够了。
“我陈平终究是不安于现状的。”
“既然有如此机会,又岂能任其溜走?就算不成,也足以护自身周全,人活一生,就还是要轰轰烈烈一场。”
“哈哈。”
陈平大笑着离开了。
当陈平回到自己居住的邸店时,早前就已回来的几名士人,早就等候他多时了,见到陈平归来,也是立即迎了上去。
去武汉玩几天,应该还有一天没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