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铛……”
寒冬腊月,当河北平原上空飘散着浓浓火药味的时候,身处山东半岛末梢的登州城也是无比热闹。
千百艘船只涌入港口,漫天旗帜随风飘扬。
码头上,叫嚷声、指挥入港声不断,瞬间响彻了整个登州湾。
一时间,港口上登陆了数以万计的水兵与水手,船舶上的南方兵卒们纷纷下船,人影站满了整个港口。
当马蹄声响起,位高权重的一些将领们开始骑马从船上下船,往不远处的登州城赶去。
登州卫指挥所衙门已经被清理出来,待这群将领抵达,他们先后下马,只有指挥使一级的武官可以走进衙门内。
当他们坐下,为首的将领是三十五岁的长江水师总兵官陈瑄,其次便是平倭水师总兵官杨俅、登州代指挥使戚谏。
登莱水师指挥使韦富因为年老而在年初致仕,由于事情发生在靖难之役前夕,朱允炆也就同意了,因此当地的事情一直由登州代卫指挥佥事戚谏负责。
这个戚谏名声不显,虽然年轻,但指挥也算得当。
在陈瑄等人没有北上前,便是他指挥水师前往九连城接应了刘真。
期间他也试图去接应吴昇和吴寿安,但都因为渤海军的野战炮而不得不中止救援。
比较他,陈瑄和杨俅的履历则是要豪华很多。
陈瑄在洪武年间任职于四川,曾随军傅友德、瞿能、蓝玉等人参加了征讨南番、越巂、百夷,参与平定月鲁帖木儿、贾哈剌的叛乱。
他虽然才三十五岁,但功劳已经比一些洪武时期的开国侯、伯爵要高了。
与他相比,杨俅虽然在被朱高煦举荐前平平无奇,但在被举荐之后就开始异军突起。
在跟随杨文平倭的上万里海路中,他大小二十七战无一败绩,斩真倭一万三千余级。
在荡平沿海倭寇的道路上,他的功劳并不小。
这三人加在一起所统帅的战船,合计五百二十七艘,马船三百二十四艘。
这个规模,实际上比郑和下西洋的规模还要更大,哪怕是丢到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只要给他们装备上相应的火炮,也能取得不俗的战绩。
“登莱的水文我看过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在皇城诸岛修建炮台,尤其是北隍城岛。”
坐在主位,陈瑄下的第一个军令就是加强北隍城岛的防御工事,并解释道:
“贼军眼下在金州南端的旅顺港修建城池,尽管不知道是做防御还是进攻跳板,但总归对我们有一定威胁。”
“若是从旅顺港出发,贼军距离北隍城岛不过百余里,哪怕是航速较慢的马船,也能在顺风的情况下,在五个时辰内抵达北隍城岛。”
“贼军火炮犀利,重量不过七八百斤就能打出二里远,我们必须有所防备。”
“若是北隍城岛失陷,后续的十一个岛屿都会相继失陷,贼军一旦拿下皇城诸岛,来回辽东与登州便只需要三日。”
“此等情况,不用我过多赘述,因此眼下命戚代指挥使率本部兵马驻守北隍城岛,杨总兵官在开春后率平倭水师北上,骚扰海、盖、复、金等州,我亲自率领长江水师坐镇登州城。”
“末将领命!”听到陈瑄的安排,戚谏与杨俅起身作揖,而后退出了指挥使衙门。
二人在门口寒暄一番,虽然官职不同,年龄不同,但前几年杨俅与杨文北上平倭时,也曾与戚谏打过交道。
如今战死的兄弟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杨俅也就与戚谏唠了一会。
不多时,他便回到了驿馆处歇息。
只是他还没躺下多久,便听门口护卫禀报有故人求见。
“故人?”
杨俅皱眉,不由的想到了人在辽东的杨展,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是!”护卫走了出去,不多时杨俅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壮硕商人走进了自己的住所内。
“你是何人?”杨俅开门见山,那人也抬手作揖:“草民的情况都在这一份信中,请您阅览。”
那人递出信件,杨俅也怀着沉重心情接过。
这份信不出他的预料,果然是杨展写给他的,而这个壮硕的商人便是朱高煦手下的胡纶,总督关内一切消息传递和打探。
杨展写这封信的意图很明了,就是想知道南军水师的动向。
虽说这违背了杨俅的想法,可为了杨展的安危,他还是叹着气提笔写出了南军水师的动向,并给出了最好的进攻时间。
“拿去吧,日后没有事情不要来见我,眼下登州城也不安全。”
杨俅吩咐一句,胡纶自然也清楚,因此脸上挂着笑容离去。
在他走后,杨俅心情也渐渐凝重起来,他并不认为朱高煦可以击垮这强大的南军水师。
即便自己带着平倭水师前往辽南,没有参与这一场海战,他们也不一定能赢。
杨俅的想法没错,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时代已经变了。
胡纶拿着那封至关重要的情报返回了自己在登州的住所,然后根据情报内容,将其缩短后,选择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其写下。
这种特殊的方式,是朱高煦特意教给西厂的办法,放在这个时代无人能破解,但如果丢到后世就能让许多人都了解。
说清楚些,无非就是后世普通话的汉语拼音。
这种东西即便被人捡到了,也根本读不出来,因为明朝官话和后世的普通话差距可不是一点两点,更别提要求一个未曾学习的人读懂声母韵母了。
胡纶放心的写下情报,最后放飞三十余只信鸽,让它们带着消息飞往北边。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过一昼夜,翌日的金州西厂百户所便得到了胡纶的情报,并经过“破译”后书写出来,交给了眼下正在训练海军的杨展。
“朱都督,这是南边送来的情报。”
喊杀声一片的金州海军营地里,西厂百户官将重要的情报交给了杨展。
杨展接过后一目十行,原本训练时紧皱的眉头也很快舒展开。
“好!有了这份消息,我们便有了把握。”
“你现在速速把这份消息送往广宁,交给殿下。”
杨展还回情报,催促着百户官。
百户官也没有迟疑,当即烧毁情报,准备返回百户所后重新加密送往广宁。
西厂的情报流程很明确,从破译到书写,再到送达,焚毁,整个流程下来,参与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这样的做派十分繁琐,但十分有效,起码到现在看来,南军的锦衣卫一直没有收获到渤海军的关键情报,只能在一些大体上书写。
经过重新加密的情报更变了格式与排序,以只有金州西厂所知道的内容和格式送出。
在朱高煦拿到情报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初九了。
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关外,哪怕是临近渤海的广宁,也能见到足有二尺厚的积雪。
朱高煦阅览着破译的情报,不断点头,嘴角带着笑意。
他没有声张,而是一边看,一边在心底计算。
眼下三只水师中,实力最强的就是杨俅的平倭水师,其中七十八艘两千料战船都是平倭水师在使用,一千五百料战船中,也有大半隶属平倭水师麾下。
一旦他们前往进攻海、盖、复州,那逗留在皇城诸岛和登州的南军水师不管是火力还是战船质量都会下降。
自己完全可以让杨展抓住这个机会,一口气击破陈瑄和戚谏。
有了杨俅作为内应,加上杨展手上的四十艘二千料以上战船,一千多门舰炮,他们没有理由会输。
想到这里,朱高煦的目光便从登莱海战挪到了更后面。
他到底要怎么一路南下,这点他仔细想过。
一路乘船南下是不可能的,哪怕是永乐年间举全国之力,也不过才打造出了可以运载两万兵马远航的郑和水师。
眼下的渤海海军,哪怕把金州湾内的商船也一并算上,顶多能一次性运送万人渡海前往金州,这还是面对不到两百里的海路路程,如果要带着海军一路南下,那从登州到长江口,起码有两千里海路的路程。
以当下渤海的船只投送能力,想要护送一支兵马渡过这两千里海路,那数量绝不可能多于五千人。
郑成功能投送两万大军直奔京城,那是他郑氏家族的船只众多,可朱高煦的船只太少,投送五千人都不一定能成功。
因此,他从没想过用海军来奇袭京城,他想要的是用海军来运送攻城炮和野战炮,大军则是在登陆登州后,从山东南部穿插进淮安府,然后一路南下,同时海军入长江口徐徐逼近,自扬州接大军渡江。
只要骑兵渡江成功,包围京城的东、南面十二道城门,同时海军入长江,控制住京城西、北七道城门,那朱允炆便插翅难飞。
打的就是速度,必须赶在朱允炆出逃京城前包围京城。
自己这次南下穿插作战和历史上朱棣穿插作战不同,朱棣所面对的局面是所有南军重兵集团都被他重创乃至歼灭,朱允炆已经拉不出除了宋晟、沐晟以外的其它兵团对抗朱棣,这才在绝望中自焚。
可眼下,如果自己要穿插作战,那朱允炆的底牌实际上还有很多。
西南的兵团至今未出动,起码能拉出十万战兵。
北方的李景隆甚至有可能还没遭遇战败,还有三十万大军可供驱使。
西北的宋晟、广西的杨文、山西的房昭……
这一支支军队都还在,朱允炆如果逃出了京城,那还是有机会召集起几十万大军和自己父子二人对峙的。
所以这场战事追求的就是快,以最快速度包围京城,结束靖难之役。
骑兵只要包围东城,便可以用海军运载的攻城炮集中一点从东面展开进攻。
由于京城遭遇过陈友谅的威胁,因此老朱特意加固过西面和北边临江水的城墙,那些城墙虽然没有明末乃至二战时期坚固,但也并非是舰炮能轻易拿下的。
相反,南京东面和南边没有临水的地方,几乎都是夯土城墙,只有在城门楼附近才有墙砖。
将野战炮集中到东面一点进行炮击,迅速拿下外城,将朱允炆控制在没有耕地和粮食的内城之中,便是朱高煦要做的事情。
把这一切都清晰明了后,朱高煦就知道自己还需要安排什么了。
尽管说江淮一带因为蒙元拆除城墙而导致许多地方没有城墙,但自己数万人南下,一路上粮秣如何解决是一个大问题。
现在北军集结,江淮、江南等地粮价飞涨,这一路南下到底还能不能收集到足够的粮食?
因此,自己得早做准备。
想到此处,他抬起了头看向西厂百户官:“你给我的话加密,让胡纶帮我去一趟淮安。”
“末将领命!”百户官提笔开始准备书写,朱高煦也将自己想让胡纶做的事情给一点点说出来。
在他交代着一切的时候,北平方向的朱棣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杀!杀!杀……”
喊杀声在北平城外连绵不断,十余万大军在清理干净的校场中训练,各部听从朱棣帅台所传来的号令,不断的进行阵型磨合和各部穿插。
这一幕,就好像指挥着十几万人的庞大数量,让他们井然有序的进行一场阅兵式。
看上去似乎是花架子,但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对手就会对他们的配合感到吃惊。
“好啊!好!”
站在七八丈的帅台上,朱棣无法将整支大军看个明白,因为十万人的数量着实太多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可以将各军的运动尽收眼底,只是稍微远一些的兵团行动无法看清。
在这其中,论运动作战的佼佼者,居然不是跟随朱棣南征北讨的燕府骑兵,而是来自王义所指挥的渤海马步兵。
他们熟练的穿插在各部中,指令鲜明,任何一道哨声和号角声都代表了各种作战指令,完全可以做到上马疾驰,下马列阵。
“老二是怎么训练的他们?以前俺没发现他还有这才能啊。”
朱棣看着王义麾下的两万马步兵眼热无比,口中喃喃自语,让站在他左右的张玉、孟善等人毫不怀疑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能把朱高煦麾下所有兵马都骗过来。
论诸多兵团穿插、兵团与兵团配合作战,朱高煦确实不如朱棣老练。
可如果单论军纪,纪律和执行力,别说燕军,就是把常年被朱元璋抽调去地方上平叛的上直十六卫拉过来,也不一定是渤海军的对手。
渤海的识字率兴许不高,但渤海军的识字率一定不低。
哪怕就算是在黑水城没有足够卫学学习的神机四营在入关休息的这几个月,朱高煦也让人不断给他们恶补知识。
他们兴许写不出什么文章,但他们的理解能力和学习能力一定比文盲超过九成的封建军队强。
同样带兵,普通士兵只能死记硬背,打骂都没用,但是对于有基础文化的士兵来说,这些东西很快他们就能理解,并还能自我发挥。
渤海军强大的地方就在这里,从渤海走出的四万大军与辽东、大宁军队格格不入的关键也在这里。
从渤海走出的任何士兵,起码都有五百个字以上的文化储备,并且懂得最基础的九九乘法表。
渤海的塘骑、步塘都可以做到看懂图纸,并对本部位置进行基本的推算。
就像后世那个人所说的一样:“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朱高煦从洪武二十八年开办的卫学,不断给士兵扫盲,为的就是然后他们通晓道理,明白自己与关内军队的区别。
渤海军的军纪强,执行力高,都是扫盲过后带来的效应。
朱棣眼馋是正常的,别说他会眼馋,就连已经躺下的老朱要是知道朱高煦练兵的办法那么好用,兴许也就不会让他走出南京城,而是让他好好训练上直十六卫了。
“铛…铛…铛……”
当十万人队伍中间开始有塘骑敲响鸣金,传递出军令,渤海军便巍然不动,反观燕军许多士兵还需要一段时间调整。
这一幕让朱棣看得心痛,但他不是心痛自己的兵不如自家老二的兵,而是后悔没和老二多要点这种兵。
“殿下,看来能做到如此的,只有跟着殿下从渤海走出的兵马。”
张玉指向了王义带来的大宁、辽东等兵马,他们的素质便与燕军大差不多,和渤海的两万马步兵差距与燕军的差距差不多。
“张玉,伱去问问他们是怎么训练的,问清楚了,俺们也按照老二的法子练,要把俺们的骑兵和马步兵都训练成他们那样。”
朱棣红着眼睛,目光中透露出对渤海军的渴望。
张玉闻言当即下了帅台,骑马去寻觅了王义。
朱棣让全军休息,燕军与大宁兵卒纷纷坐下休息,唯独渤海军井然有序的将马匹安置妥当后才席地而坐。
朱棣眼巴巴的看着已经去了一刻钟的张玉,最终在看到张玉骑马返回时才下令全军继续训练。
只是他的关注已经不在全军训练上,而是放到了张玉身上。
“如何如何?”
朱棣追问着走上帅台的张玉,张玉却面露尴尬:“殿下,二殿下的法子,我们恐怕弄不来……”
“有什么弄不来了,你好好与俺说。”朱棣凑了上去,准备听出自家老二练兵的秘诀。
“二殿下练兵的秘诀就是……”张玉无奈,只能将从王义那里听来的事情缓缓说出。
朱棣原本还在用心倾听,结果越听越不对劲,最后干脆用一句话总结。
“老二真浪费!”
朱棣骂出了这个时代人的心声,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当兵就是当丘八,说不定明天就要死在战场上了,何必教导他们读书写字?
哪怕就算是眼下军户子弟不断占据科举进士席位的情况下,其背景也是军户家庭往往选择几个优秀的子弟去读书,选出其它子弟去代替这个优秀的子弟参军。
也就是说,被选出去参军的这些军户子弟,除非是百户、千户以上的家庭背景,不然也很难获得学习的机会。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渤海军居然组织了扫盲活动,并且让大部分兵卒都能熟练掌握五百字以上的运用,这就是很了不起,却很浪费的壮举了。
如果这批兵卒再好好学习几年,那完全可以出任地方上的胥吏。
老渤海军五万人,起码能掌握一个人口稠密行省的基础税收。
换而言之,老渤海军不是五万个兵卒,而是五万个童生、五万个胥吏。
这种兵若是死上一批,起码得花四五年才能培养出来,代价可比寻常兵卒大太多了。
“所以末将才说我们恐怕弄不来……”
张玉听着朱棣的谩骂,遗憾的感叹起来。
只是相较于他,骂完过后的朱棣突然觉得自家老二这么练兵是有道理的。
“其实老二这练兵也挺有道理的。”朱棣突然赞同起来,并指着王义的那两万马步兵道:
“若是交给俺,俺能拿着两万马步兵,击败两倍余俺的敌人。”
“如果之前真定之战给俺这样的两万马步兵,兴许滹沱河北岸的十几万大军都要成为俺们的俘虏。”
“老二走的这条精兵路子,还是可以用的,而且你发现没有,王义的这两万人还会去帮北平城附近的百姓干活,还说那是放松……”
朱棣啧啧几声,显然是被渤海军的情况震撼住了:“这种事情,俺只在说书中看过,而且说的还是岳家军。”
“只是俺现在看来,岳家军都不如老二的兵。”
“所以俺们日后要是有机会,宁愿练这样的十万兵,也不愿意要李景隆那边的三十万兵。”
李景隆手上有上直十六卫军,那是朱元璋留下最精锐的兵团,可饶是如此,朱棣宁愿要十万渤海军,也不愿意要那样的三十万南军,可见渤海军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大。
“您再想,这兵也还是二殿下的啊,打完了仗我们还得还回去呢……”
张玉无奈开口,击中了朱棣的软肋。
他张张嘴巴,欲言又止,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最后才抓着那浓密的大胡子,恶狠狠道:“打完再说,不打完别想要回去。”
今天开会耽搁了一下,二更估计十二点才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