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及此,厉九川突然察觉到某种注视,无上玄天的面孔一闪而逝,那是祂刚刚看了自己一眼。
他忽地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无上根本没有对他掩饰的打算,甚至肯定了他的猜测!
对,我就是要成为最强的帝,甚至最强还不够,要强到所有活着的都望尘莫及,所有死去的都无可比拟,强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哪怕现在,还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
厉九川品味着这缕强烈又冷酷的念头,心中悚然一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会被无上看见吗?!
这还怎么挣脱当下的绝境?还能怎么求得生机?难怪无上从来不做出什么举措来限制自己,因为只能乖乖顺服啊!
厉九川咬住牙关,不甘心的念头即将浮现时,又硬生生地被他压下去,不能再想了,至少在这里,在这个拥有帝种传承的身体里,不能再想了!
“既然来了,我有一事想问你。”厉九川收拢心神,凝视面前盘坐的人,“你是作为黄天帝子来回答,还是以言乐的身份来回答呢?”
言乐闻言不禁露出迷茫之色,“你,你究竟是谁?”
“你可以叫我度殷,也可以叫我祝涅,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度殷是当初来虎都时用假身份,只是为了给没有传承的自己提供些许方便,现在已经用不着了。
“祝涅……”言乐呢喃道,“你是白帝子?”
“自然。至于度殷,只是个身份罢了。”
“怎么可能……”
帝君既然降临,为何要以假名称呼自己?莫非祂是想掩饰自己?可是天帝和帝子之间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等等,也许帝君的存在只是被自己看出来了,而祂所占据的身躯尚且还有灵魂活着呢?
言乐的心脏砰砰直跳,他脸颊涨红,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犹豫且不知如何是好。
试问谁能遇上这种情况?自家天帝寄居于其他帝子的身躯,却还保留了寄主的意识,他该以什么身份和这人讲话?!
“我想问一件事情。”厉九川耐心地重复。
“什么……事?”
“关于天上之帝降临在上水渡的事。”
“啊?!!”言乐仿佛被雷劈了一记!这家伙竟然知道自己被帝君降临到身上!
少年那双冰魄般寒冷的瞳孔,映出黄天帝子刹那间的失神,烟雾缭绕的偌大殿宇内,弥漫着天地隔绝的静谧感。
对方没有再催问,言乐得到了足够的时间来整理这些发生的事,然而只是让心绪更加混乱了。
“我好像认得你。”言乐答非所问,仔细地盯着对方,“哪怕你看起来和以前完全不同,甚至连魂灵都不一样,多了一些或者少了一些东西,但你的本质不变,世人千千万,如你这般的,我只见过一个。我说的可对?厉九川。”
他半是叹息半是迷茫,“自从云海山一别,我就再没能见到你了。上水渡传回了你和厉九禾的死讯,魏王和琴先生也纷纷陷落……你留在大乐的势力我暂时还替你看着,只是财帛动人心,内里被人侵吞了不少去,我也无闲暇照料,他们都等着你回去啊。”
厉九川只是听着,并不作答。
“你当初在上水渡发生了什么?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白帝子,不知是该恭喜你,还是……”
言乐声音一点点低沉,他注意到对面人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毫无变化,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厉九川?”他又唤了一遍,心跳如狂鼓。
他究竟是神,还是人?自己应该没有认错吧……
“你想好了吗?”厉九川反问道。
“什么?”
“天上之帝要什么代价,才能降临?”
良久的沉默后,言乐答道,“很多,至少第一个条件是,需要同属的帝种作为接引。”
厉九川猛地攥紧了拳头,当初从乌峰逃离时,玄十一说给了自己一个玄冥传承种,恐怕从那时起玄十一就已经死了,他是无上玄天故意给自己看的幻觉!
而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的玄冥传承,正是用来接引玄天上帝降临的关键!
所以一切都能说的通了。
无上玄天的棋,从自己还没死就已经落子!祂甚至知道玄十一的后手,知道了自己会转生,亲眼目睹自己拿到了白帝传承!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只怕是也在祂的掌控之中?
言乐安静了许久,额头冒出一层细汗,“还有一事,黄天上帝下旨要五方帝子备选参加帝子争夺战。”
“有什么可争夺的?帝种吗?我们有,帝位吗?想来祂也舍不得。”厉九川颇为烦躁。
“其实,也算是帝子晋升之战。”言乐支支吾吾,十分犹豫,“是有别的用处。”
“用处?”厉九川咀嚼这个字,“帝子晋升不是为了帝子,是为了黄天之帝的用处……什么用处。”
言乐沉默了,缭绕的烟气飞过他眉眼,殿宇里静寂难安。
他不知道这件事当讲不当讲,眼前的人既是天帝,也不是,告诉他和告诉祂,能算作一样吗?自己算是背叛帝君吗?
……会死吗?
“我是厉九川。”对面的人终于开口承认,“我是他死去的魂灵,是他不甘的执念,你说的那些都已经失却,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他存留的念头且将付出一切来完成。”
罢了,言乐心底叹气,如果帝君真的怪罪,从他开口回答第一个问题起,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黄天上帝已经很久不予我回应了,祂消失前最后一道旨意就是要求五方帝子相争,暗中推动帝子们尽快完成晋升,不管是谁,只要能达到前往【彼岸】的程度就可以。”
言乐面色有些苍白,“无论天下如何,帝子如何,传承如何,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此事。我猜,祂降临了。”
“因为祂打算回去的话,需要帝子晋升作为媒介,或者说,需要一个能前往【彼岸】的帝种。”
两人对视,隔在彼此之间的坚冰终于有所消融,以至于能看清对方真正的内心。
“所以,即使你做不到推动哪位帝子或者自己晋升到那种程度,祂也一定有法子可以做到这一点。”
“对。我猜是的。”
厉九川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到好笑。
岂需去猜,祂就要亲自下手了!
这尊降临的帝君就蹲在自己心锚里,默默地注视两个小虫子,完全不动声色,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就算言乐不按照下达的旨意来做,只需等到祂打算回去的时候,直接抹掉厉九川的魂灵,就能顶替白帝帝子来行动。
以天上之帝的能耐,供养一个可以前往【彼岸】的躯壳又有何难?
让言乐做这些不见得是祂的信任,只是想免去一些准备的前奏,方便早些离开罢了,而且就算没有这层方便,也没有什么影响。
“如果没有能前往【彼岸】的帝子,祂就无法离开吗?”
“我看过一本古籍,说从【彼岸】来到这里就像从漏斗般的瀑布流进杯子,从这里到【彼岸】就像逆瀑布而上,在充满倒刺和利刃的隧道里攀爬,每一步都将刮得你鲜血淋漓,哪怕抵达也只能血流而死。而传承种就像一层坚硬的种壳,能把神只的魂灵牢牢包裹,使祂们安然无恙地穿越瀑布。帝种就是连接【彼岸】和种壳的绳子,可以让魂灵不在无尽的混乱瀑布中迷失。”
“神只的魂灵……”厉九川思索道,“那对天上之帝的魂灵也一样吗?”
“书上说,无论什么传承都无法影响魂灵的本质,也就是对帝君也一样。但这只是书上说的。”
厉九川摇了摇头,愈发心烦意乱,“那帝子晋升,也是需要立信民,建祭坛吗?”
言乐答道:“是一统天下,举国祭祀,中途必然有牺牲,但还是需要守护凡人,否则谁来为你祭祀?”
厉九川又想到一个问题,“以你的见地,帝子晋升的方式和普通传承种都一样吗?”
言乐皱眉道,“帝消失之前我以为是一样的,就是通过遗玉累积传承度,然后突破瓶颈。可祂那最后一道旨意里有另一种修炼的方法,和天宫等邪道颇有些相似。只要服从传承种的本性,说白了就是讨它的欢心去降下福祸,就能晋升传承度,而且快得离谱,也没有瓶颈。”
厉九川忍不住露出讥色,“以传承种的喜好降下福祸,那不是变相地杀人吗?”
“……不错,越符合它们心意的福祸,越能加快晋升,而且帝消失后,麒麟台出了异变。我看见,很多自己的尸体。”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
言乐一惊,“你怎么知道?”但他很快明白自己说的是多余的话。
同为帝子知道这个并不稀奇,这曾经作为独一无二的帝子的傲慢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
“我去过【虎都】了。”厉九川解释道。
他很清楚言乐回答自己这些问题的背后,可能有着什么样的代价。
但这是出乎预料的事,因为言乐远比自己想得要听话,就好像当年那个在海事府的太子爷,不知是无畏还是单纯。
面对天上之帝的压力,他是怎样想的呢?就是凭往昔岁月里那些交情吗?还是承受了身为帝子注定的苦难,从自己身上嗅出了同病相怜的味道?倘若道路殊归同途,他值得信任吗?
厉九川心里空荡荡的,像什么东西无法挥发,凝成了一块漆黑的结石。
“你打算加入帝子战吗?”言乐盯着地面砖块的缝隙,有些迷茫地问。
“当然,就在西金举办吧。”厉九川牵了牵嘴角,“我的道路注定如此。”
既然无上是自己的心锚,那么从这一刻起,他所有需要达成目的的行为,都不能有特殊的意义。
现在正是博弈的时候,最激烈的部分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