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一个简单的决定（下）
“噢？杀了雇主？”
飘满黑色帷幔的大殿之中，尊上背对着吴厌，语气仍然平淡无比：“你且细细说来。”
吴厌应了一声，开始平静地将自己此次任务遭遇一一说来。
他说得十分详尽，包括朱梅的事，当然，他没有顺势将安置朱梅、之后每次执行完任务想去找她的事说出。
因为尊上的要求很直白，是要他讲清任务的事。
尊上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他从头说到了尾。
“有趣。”
听完之后，他淡淡问道：“你并非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为何还是选择救了那个傻女人？”
吴厌不假思索道：“她很饿，饿很难受，我不想让她饿着。”
尊上又问：“你不怕人死，却怕人饿？”
吴厌颔首：“饿，比死更难受。”
“……”
尊上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此次伱杀雇主，情有可原……如你所言，是梅立身想要灭口，即使你不杀他，他也会昧下余下的秘籍。”
“既然如此，杀了也就杀了……只是你依然违反了戒律，当罚。”
吴厌没说什么，低下了头。
紧接着，他便听见尊上宣布了惩罚的内容。
“于黑室中禁闭三月，每日抄颂戒律百遍，不得执行任务、不得外出、不得与人交谈，亦不得进食进水。”
吴厌瞳孔猛缩。
不得进食进水，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个非常非常折磨的事。
灵枢启元大法可以保他不死，但那饥饿会很难忍受。
可换作从前，他最多只是觉得有些痛苦难受，需要忍耐三个月的饥饿……
但如今，他的重点却落在了“三月”这个词上。
那客栈掌柜说了，他给的钱，只够让朱梅住俩月……
一瞬间，吴厌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噢？”
尊上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变化，语气微扬：“你竟也会害怕？”
“……尊上。”吴厌低下了头，涩声道：“可否缩短……禁闭时间？”
尊上背着手，仍然没有返身，语气中多了些许好奇：“你从未害怕过惩罚，今日为何会害怕禁闭？”
“禀尊上，我并非害怕禁闭。”
吴厌轻轻一吐气：“……我，是放不下朱梅。”
“噢？”
尊上再次发出一些轻噢，这大概也是吴厌多年以来，头一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见他产生如此多的疑惑。
于是，吴厌干脆心一横，将自己的想法全部说了出来。
他已经安置了朱梅，想要事后再去找她。
他想要每次任务之后，与她一起吃饭。
他想要……朱梅再也不捱饿。
这次听他说完之后，尊上沉默了很久。
过了半晌，他才幽幽问道：“情欲，是什么？”
“情欲是剧毒。”吴厌答道：“有了情欲，杀手便会失去自己的判断，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甚至害死自己的同伴。”
这是他从幼时初入细雨阁，便学到的东西。
“那你可知，自己有了情欲？”尊上又问。
吴厌一怔。
他抬起头，极少见地露出了茫然之色：“我，有情欲？”
“呵。”尊上淡淡道：“你想要与那女人一起吃饭，吃每一顿饭，这便是爱上了她……有了爱，不是情欲，是什么？”
吴厌眼中满是惘然。
直到这时，他才慢慢反应过来。
原来……这是情欲？他并不完全理解这一切，在他看来，喂饱朱梅，其实就是喂饱幼时的那个自己——而且事实也印证了他的想法，朱梅吃饱后，他也不饿了。
这是情欲吗？吴厌忽然有些慌张。
如果这是情欲，那自己该怎么办？也就在这时，尊上开了口。
“吴厌。”
他淡淡道：“你是本尊手下第一个杀手，又已将灵枢启元大法修至第七层，你知道，我很看好你。”吴厌涩声道：“是。”
“如若今日是别的杀手……”尊上道：“他早已死了。”
吴厌的声音更加沙哑了：“是。”
“因此……”尊上的声音冷得仿佛天霜降临：“你去杀了那个女人，本尊可当作无事发生。”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闪过，吴厌猛地抬起了头！
他瞪大了眼，呼吸变得极为急促，甚至有些晕眩。
“怎么？不愿？”
尊上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吴厌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这不是他的强项。
除了吃，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关心的事，自然也不会因为什么事而心烦不安，那么……当然也不需要冷静。
他永远看着平淡如水，并不是因为冷静，而是因为，他的心一向不乱。
但，他并不擅长“冷静”这件事。
所以到了此时，当他听见尊上要求他去杀了朱梅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气血上涌、心跳加速，一股热气蒙住了他的头、他的眼……此时此刻，吴厌脑海中，只剩下尊上那冷漠的问话。
“怎么？不愿？”
“怎么？不愿？”
“不愿？”
吴厌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挺直身子，闷声一喝：“不愿！”
“不愿……不愿……”他的厉喝声在大殿中回荡着，那些帷幔也因此飘飘荡荡、摇曳如柳。
回声在殿中渐渐息下，尊上也终于再次开了口。
“吴厌，你……这是想要，叛出细雨阁？”他沉声问道。
吴厌胸前剧烈起伏着，眉头倒竖。
如今二十多岁的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情绪、有了自己的想法，第一次像是个迈入青春期的少年般，生出了强烈的叛逆心。
他面部一阵狰狞，喝道：“是！你要我杀朱梅，我就不待细雨阁了！”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重重回荡着，久久不落。
这或是冲动、或是疯狂，又或是……一个顺其自然的简单决定。
“呵。”
尊上却在此时轻笑了一声：“你应该记得，叛出细雨阁有何下场。”
吴厌没有犹豫，立即道：“是，细雨阁杀手若要离阁，有三种方法。”
“一者，尽废修为，涤荡记忆，化为痴呆废人，自此离细雨阁，任其自生自灭。”
“二者，截其四肢，断其经络，致成残废之身，纵容记忆尚存，然毕生不得外泄细雨阁之秘，否则九族皆灭，鸡犬不留。”
“三者，受细雨阁之全力追杀，历时整整三月之久，若能存活至此期限之后，方可脱离细雨阁。”
话音落定，尊上再笑：“本尊认为，你会选择第三种。”
吴厌闷声道：“不错，我选第三种！”
“很好。”
尊上淡淡道：“可惜，就算一把刀，用久了也会有感情……为了不让自己心软，本尊，便加个码吧。”
说罢，他缓缓转了过来。
大殿里忽然无端起了狂风，黑色帷幔狂舞，灯火摇摆不定、几欲熄灭。
昏黑灯火之下，尊上的五官若隐若现。
吴厌的瞳孔渐渐收缩。
“本尊记得，星云商会挂了个天字甲等任务，说是……要获知本尊的姓名身份来历。”
尊上轻笑道：“现在，你知道了。”
一股寒气，从吴厌足底升起、直抵颅顶。
这是阴谋么？不，这是阳谋。
自己知道了尊上的真实身份，那么便真余下了一个结局……那便是死。
不仅是死，甚至从现在开始，自己接触过的人，都要死！或许，星云商会在自己完成那个天字甲等任务后、可以保自己一命……但自己真能到得了星云商会么？
“去吧。”
尊上说着，缓缓转回了身，那怪异莫辨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领一把剑，让人送你出去……天亮之后，追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