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只见西古怔怔地盯着那只火红葫芦,浑浊的眼睛一下都变得通透起来。
不仅是他。
边上的托格等人也反应过来。
一个个双手握拳抬到胸口处,目光闪烁,神情激动。
好似见到了他们信仰的鬼神一般。
“司岗?!”
见此情形。
鹧鸪哨眉头不禁一皱。
这个词对他来说,极为陌生。
加上一帮人说话时,又带着极重的口音,一时间,他甚至猜不透是泗港、四岗还是什么其他的同音词。
老洋人明显也没听懂。
只是他倒没想太多,只当是句佤族语。
至于昆仑,从始至终神色平静,恍若未闻,不见半点变化。
只有陈玉楼心知肚明。
司岗对佤族人意味着什么。
古老相传中,人族先祖就是从司岗中诞生走出。
而它赫然就是一座葫芦洞。
所以,见到那只火红葫芦的一刹,包括西古在内的众人才会表现的如此失态。
不过,这么看得话。
之前一切也都能对应上了。
葫芦洞、望蛮土人,山鬼阿瓦以及气艾鬼衣。
两千年前住在此地的夷人。
就是佤族先辈。
“秋达……”
乌洛紧紧握着牛角弓,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呼吸都抑制不住的变得急促起来。
他自小就是在山鬼阿瓦、大鬼梅吉的故事中长大。
如今那些神话传闻,变为现实出现在了眼前,怎么能不激荡万分。
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压下心绪,这才上前搀扶着西古,两人一步步穿过密林,走到那只葫芦外。
“是司岗吗?”
迎着那一抹猩红的色泽。
乌洛心跳的更快。
一路所见,不是苍翠古树,就是白色雪峰。
而今忽然出现一道如此深重的红色。
顿时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对比。
“好像不是……”
西古半蹲在葫芦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入手的刹那,一股阴凉彻骨的质感在掌心浮动。
明明是一两千年前的古物。
但不知道为什么。
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新铸的一般。
风吹日晒,也不曾在它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闭着眼睛感受了下。
但预料中的血脉气息,并未出现,反而有一丝淡淡的鬼神气息。
“什么?”
乌洛心头一沉。
怎么会?
佤寨传说中的司岗,就是一口状如葫芦,在阳光下闪烁着红色光芒。
眼前这口葫芦。
与传说完全相对,为什么不对?
要是换做别人,他肯定要去质问,偏偏说这话的人是魔巴西古,是他最为尊崇敬畏之人。
“我从中感应到了山鬼的气息。”
呼——
终于。
西古缓缓睁开眼。
几乎无人注意到,他那双浑浊的眼,在睁开前的一刹那,黑色占据大半。
仿佛是浓墨浸染的一般。
直到彻底睁开,瞳孔才再度变得黑白分明,继而恢复平日的浑浊。
原本心神都沉入谷底的乌洛,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神色间满是不敢置信。
脑海里更是闪过无数念头。
是山鬼遗留?
还是阿瓦所化?
“达那,你之前说的神庙,是不是就是那一座?”
没有理会乌洛的胡思乱想。
西古转身看向陈玉楼。
一双干瘦的手,却是越过石葫芦,指向了远处那片青黑色的山崖。
此刻的他,一双深陷的眼睛,就如陈年老酒,历经风霜凝练,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
“是。”
陈玉楼点点头。
不过,被西古平静的看着。
一瞬间,他竟是恍然有种回到了龙摩爷的感觉。
仿佛……
在西古那道佝偻的身躯里,有另外一道气息在缓缓复苏。
到了他这个境界。
五感之敏锐,已经不是常人能够想象。
只要有所感应。
就一定不会有错。
只不过,等他再凝神去看时,西古身形再度佝偻下去,目光晦暗,和寨子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并没什么两样。
“鬼身?!”
见状。
陈玉楼心头缓缓生出一个猜测。
无论佤寨魔巴,还是苗寨蛊师。
既然能够掌握一般人不具备的神秘能力,必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第一次在龙摩爷时,其实他就隐隐有所察觉,只是那时注意力都被屋外那道诡异的气息吸引,才没有多想。
如今看来。
西古能够成为侍鬼之人。
极有可能是融入了鬼神之力,甚至是以自身为容器,请入了一尊大鬼。
但平日与常人无异。
只有在动用鬼神之力时才会出现。
所以,刚才那双漆黑的眸子,以及如今鬼气复苏,被人窥探的异感,就是如此。
“神庙?”
“在哪呢?”
搀扶着西古的乌洛,心神全在那只石葫芦上,完全不曾发现周围异样。
此刻听到两人说起。
顿时生出几分好奇心。
目光更是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着的望去。
这一片原本尽是密林,前几日,陈玉楼他们来时,为了方便伐掉了大片灌木,留下了身下这块空地。
但就算如此。
视野还是被遮蔽严重。
加上山崖背阴,爬满了青苔绿藓,枝蔓藤萝,神庙洞门隐藏其中。
不是一寸寸认真寻找的话。
很容易就忽略过去。
乌洛用弓,眼力本就超越常人,但此刻也是拧着眉头看了好一会,这才看出一点端倪。
“还真是。”
挑了挑眉头,乌洛满脸诧异。
西古秋达眼神不好,那是寨子上下皆知的事。
据说是年少时进山采药,被瘴气熏过,尤其上了年纪后,眼力衰退的更是严重,阴雨天看草图或者结绳都得点灯。
自己都没察觉。
没想到西古秋达竟然能够一眼看透。
不过。
那一点诧异,很快就被激动冲散。
山鬼阿瓦的神庙啊。
“秋达,要不要我先去看看?”
“不必。”
西古摇摇头。
从鬼神苏醒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看过了。
那座古庙并未凶险。
其中飘荡的气息,陌生中又透着几分熟悉。
他这辈子大半时间都在龙摩爷居住。
对各位鬼神的气息如数家珍。
能让他都觉得陌生,除了山鬼阿瓦,西古再想不到其他可能。
所以。
时隔一千多年。
马鹿寨终于要重新请回山鬼阿瓦了么?
拍了拍乌洛的手,后者下意识松开。
西古认真敛了敛衣服,又深吸了口气,调整好心绪,这才回过头去,招呼了老伙计一声。
“托格。”
后者目光还落在石葫芦上,神色间难掩惊叹。
他的见识不比西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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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知道葫芦洞代表了什么。
此刻见他喊到自己,托格这才缓缓站起身,四目相对,虽然并未多说,但两人六七十年的交情,一个眼神就能心意相通。
他神色也变得肃然起来。
整理好仪容。
两个老家伙这才郑重的朝神庙走去。
见此情形,乌洛一行年轻人似乎也被感染,纷纷收起心绪,紧随在两人身后,朝着山崖下的神庙赶去。
至于陈玉楼四人。
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看过。
对他们而言神庙并无什么神秘。
甚至于,比起前殿的三尊泥胎神像,更让他有兴趣的是后殿蟾蜍风水阵锁。
不过。
心中这么想。
谁也不会蠢到当着面说出。
山鬼阿瓦,那是马鹿寨千年的信仰,一如扎格拉玛族寻珠的决心。
陈玉楼垂手站在一旁,静静目送着一行人跨过门槛。
这才招呼上鹧鸪哨三人,追了上去。
“天鬼抱有,苍天有灵。”
“真是山鬼阿瓦的神庙。”
还未靠近。
远远便听见庙内传来一阵惊呼声。
看着那尊与草图中一模一样的神像。
一瞬间,西古浑身都在颤动,嘭的一声跪倒在地上,老泪纵横。
时隔一千多年,一代代族人口口相传中的山鬼,如今终于见到,如何不让他们激动万分。
两个老人都是如此。
更别说乌洛那些年轻小辈。
跪倒在地上,只觉得一身血液如沸。
门外。
看到这一幕。
陈玉楼只是心生感慨。
但鹧鸪哨和老洋人却是感同身受。
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要不是这趟遮龙山之行,或许……直到扎格拉玛一族彻底消亡在这世间,都找不到雮尘珠的踪影。
不知道多久后。
渐渐平静下来的西古,不敢有半点耽误。
直起身,从怀中掏出几枚莹白如玉的羊骨。
一旁的托格,更是早早从乌洛手中接过了卜草,扎成一堆点燃。
等到火焰燃起。
西古莫念了几句什么,然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将羊骨抛入火中。
白净的骨片上,很快便烧出一道道裂纹。
一众人围着火塘,神色肃然,连大气都不敢喘,似乎生怕惊扰到什么。
庙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师兄,这是?”
看到这怪异一幕,老洋人眉头微皱,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除了陈玉楼和鹧鸪哨,他们并未去过龙摩爷。
对于马鹿寨的烧骨占卜之术,也就无从听起。
“嘘……”
鹧鸪哨摇摇头,随即又伸手指了指头顶。
意思不言而喻。
老洋人这才明白过来。
哗啦——
直到卜草烧尽,火焰熄灭。
西古也顾不上余温滚烫,从灰烬中取出那枚烧过的羊骨,吹散上面沾染的灰尘,迎着光线低头看去。
数道横纹平直向前。
并无交错的痕迹。
“是吉卦!”
西古双眼一亮,捧着羊骨的双手都在颤抖。
“那就代表阿瓦同意了?!”
“是。”
闻言。
上一刻还寂静如死的神庙,瞬间被一阵如潮的山呼声取代。
一旁的托格也激动到语无伦次。
多少年了。
如今终于可以将山鬼迎回寨子。
自此过后,龙摩爷也不会独独少了一位大鬼神位。
看着那一张张激动的脸。
西古则是长长的松了口气,这几天他几乎就没睡上一个好觉,眼睛一闭上,满脑子都是山鬼阿瓦,以及历代先辈的身影。
从接替寨子上一代魔巴,进入龙摩爷的那天起。
他这大半辈子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从不敢有半点懈怠。
将山鬼请回的话,也算是对得起祖辈们的希冀了。
结束占卜,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是落了地,几人又绕过神龛去往后殿看了一眼。
一行人目光都被蟾蜍石雕吸引。
只可惜。
就算是见识最广的西古,也不知道它们是作何所用。
加上蟾蜍深陷地下,根本无法移动挪走。
他也就熄了将他们搬回寨子的念头。
等再度返回前殿。
西古先是朝等在门外的几人,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直到陈玉楼摆手示意无事。
他这才从竹篓里取出香火点燃。
袅袅青烟中。
托格等人肃穆站在两侧。
西古则是盘膝坐地,手握一截长骨,轻轻敲在克罗鼓上,口中念念有词。
低沉的鼓声。
伴随着佤族语独特的音调。
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几乎是扑面而至。
渐渐的。
不仅是陈玉楼。
连一旁的鹧鸪哨和老洋人,都察觉到了神庙中的异样。
那尊黑面山神仿佛一点点活了过来。
原本空洞的眼睛里光泽浮动,神色更显威严,仿佛在高处审视着一行人。
而坐在地上的西古,干枯瘦弱的身躯里,那道微弱的气息仿佛已经彻底苏醒。
化作黑雾,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与神龛中的山鬼阿瓦隔空相望。
只不过。
这一幕极难发现。
就算有所察觉,也只会以为是香火青烟飘动。
但四人中,除了昆仑,三人都已经踏破炼气关,已经越过小龙门,能够看到常人难见的景象。
尤其是陈玉楼,此刻的他,一双夜眼中灵光闪烁。
几乎能够清晰看到西古身后飘起的那道影子。
只是……
看清那道身影的刹那。
饶是他,眼角都忍不住重重一跳。
那影子无论气息还是模样,分明和他在青铜古箱中带走的昆仑胎如出一辙。
“所以?!”
陈玉楼脑海中嗡的一声。
无数灵光交织。
眼前一阵恍然,仿佛穿越了无数时光,回到了几千年前。
雪峰、密林、湖边。
一行头插羽毛,赤着上身的土人,在遮龙山下无意发现了一只地生胎,他们不知是何物,以为是地生神灵,被小心供奉着。
直到数年后。
有人察觉到了地生胎的异样。
壮起胆子,将它打碎整个吞掉。
本以为自己会受到天罚,但却没想到,吞下那只地生胎后,他竟然拥有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沟通天地间的鬼神。
能够放鬼、占卜,懂得草药、狩猎。
于是他被夷人奉为魔巴,意为巫师、侍候鬼神之人。
许多年后,他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临死之前,将所有人叫到了洞外,驱使体内的地生胎,选出了另一人。
于是。
那人就成了部落的下一个魔巴。
一年又一年。
无数年过去。
直到沧海桑田,当年的望蛮部落消失不见,只剩下三个佤寨。
而在马鹿寨里头。
才十岁出头的西古,跟随父母去到了龙摩爷,他好奇的打量着周围一切,还在惊惶不安间,忽然察觉到有什么融入了自己体内。
然后,老族长牵着懵懵懂懂的他,坐在了龙摩爷那方石台上。
他也就成为了这一代的魔巴。
“原来,昆仑胎的出现并非偶然……”
“还有它竟然能够沟通天地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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