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街心,西军张弓持弩,围上了百十号的逃难流民。
流民有武陵的,有南平的,有巴郡的,甚至大部分是他大晋治下的。
粮仓一把大火,从营西窜到营东,武库毁了一半,节堂烧为白地。
街心摆了一把卧榻,春寒料峭,桓玄的宿酒还没醒全,披着锦被,迷迷瞪瞪,当街而卧。
城东火势仍急,烟焰滚滚,直上重霄。
“卞范之呢?”
“卑职在!”
桓玄语态慵懒:
“吩咐下去,点起三支军幢。一支走西门,到城南八岭山设伏;一支走北门,守好笔架山的长江隘口。再让桓修,领一军亲兵营,到东门架上几排重弩。”
“将军是怕北府见了江陵大火,出兵攻城?”
“给他刘牢之仨胆子!”
桓玄蔑笑道:
“老东西岁数大了,镇不住朝廷插入他身边的那几颗钉子,杀场气概,早已丢在淝水。北府的庸军劣将们,只想着升官发财,自相倾轧;要说攻城,初春东南风起时,他们早就干过来了。我所顾虑的不是刘牢之,是他府中新收的几营流民兵——见城内火起,对面备不住就有沉不住气的莽夫……”
打个哈欠,桓玄伸手叫过来左右将校,耳语几句,便把锦被蒙了脑袋,团着身子,自顾自小憩去了。
西军将官,柱刀大喝道:
“江夏樵子,姓檀名道济,哄诱郡人,聚众抗粮,煽风点火。今日拘得江夏乱民在此,当众处刑,百姓临观!”
“冤枉!我们不认得檀道济!我们不是江夏人!”
街心流民大乱,军汉们圆张大弓,急拉硬弩;任你冤,乱世岂有不冤之人!
西军飞马传报江陵,樵子之名,呼遍千街百巷:
“江夏檀道济!”
“江夏檀道济!”
有农家子,两把手斧,溃围出北城。
桓玄不许放箭,道济只求一死。马不在,甲不披,弃坚盾,拼残命。这一场杀,双斧斧锷崩口,两刃皆断;宰割人命无数,谁敢架拦!
一路血海,涌上江陵城心。千军辟易,檀道济的气力也将尽了;使斧头支地,抬不起身子,单膝欲跪。
目中所见,千百流民,早已惨死闹市。尸山之前,一尊精雕卧榻,四周有良将锐甲环绕。檀道济两目流火,一张青脸,洒满敌虏殷红:
“桓玄,我以为你是缩壳王八。我来了。”
左右引弓欲射,锦被里钻出一只手。手掌摇摇,围绕木榻左右的兵将,沉默后退五十步。
道济至此,遍体鳞伤,被创已经不下三十余处。任他大树参天,一木难扶。
踉跄着,拖着缓步,檀道济跨过无辜流民的皮肉,沉重走向卧榻。
从来乱离之人,皆知趋利避害,没人喜看热闹。今日街心左右,却围上了江陵满城的蝼蚁百姓,看这青面骄夫,以螳臂冲车,人人默然。
三十步远近,榻上没有动静。
二十步,听见锦被之中,呼吸绵长。
近至十步,榻后的卞范之额间涌汗,急切大呼道:
“将军……”
被子里伸个懒腰,只露出两手两脚;双手仍是摇了两摇,榻后西军只得持弓不动,兵丁们咬牙将弩箭压低。
五步当有血溅。
青面客倒拖双斧,铆半生勇力,飞步一跃而起;圆抡两刃,开山辟石一般,将斧头重重朝卧榻砸下!
“桓将军!”
人群惊呼,榻后兵丁一拥而上。
不待西军近前,电光火石之间,檀道济已然倒飞三丈,口吐鲜血于地。
榻中人,慵懒掀了锦被。
被子上两口窟窿,西军统帅一双手,四个手指捻了双斧斧刃,毫发无伤。桓家小子,连天哈欠:
“以为是什么人物,你也当得起好汉二字?刚才那脚踹的轻了,本来想和你再好好玩耍玩耍,故而留了八分劲道……”
举起农家樵斧,咧咧嘴,劈手撅断一斧的斧柄;悬腕轻挥,又将另一只樵斧朝着檀道济破风扔出,正中道济的肩头。
青面客歪肩倒地,仰面躺进血泊里。将士欲要上前擒拿,又被桓玄摇手拦了。
桓家小子歪坐榻上,伸伸两脚,左右与他把狼头战靴穿好。
桓玄叹道:
“练兵还是不狠。你们这群酒囊饭袋,青天白月的,让这蠢物轻易潜进营里,弄下这场大火!昨夜轮值守岗的将校们,不分军职高低,都给我宰了。过几日攻打北府,请诸君人人用命——倘有小败,莫怪我‘十一抽杀’!”
血泊里的汉子,握住肩头樵斧,猛力一拽,生生把伤口里的斧头拖出,疼得青脸泛白。翻过身子,五指扣地,艰难站起来八尺的虎躯,仰首怒目桓玄,巨口狂笑:
“桓灵宝!你逆天行事,荼毒百姓,父子两代祸乱荆州,岂得长久?我生不能食你肉,死当追你魂!桓玄!桓玄!”
朝阳从江陵东门激射而出,楚天皆赤,日贯白虹。血流满地,檀道济匹夫一怒,举斧再向桓玄冲杀。
十万江陵子弟,人人俯首;西军兵将,个个心惊。卞范之双目涌泪,悲不自胜,急上前道:
“将军,如今天下汹汹,欲成乱世气候,麾下少不得这样的横行妖兽。怜他一腔壮勇,将军饶他一命吧……”
“我五年的粮草,叫此人付之一炬,打乱我满盘大计!饶他?天下人都见了今日之事,饶了他,如何能再举西军威信?一刀杀了,确实可惜——必将此人押往来处,当着江夏贱民面前,把他剥皮实草,万剐千刀!”
恼恨间,大斧临头。
桓灵宝轻轻推开谋主,身子一侧,斧头将卧榻劈得稀烂。轻易躲开这斧,桓玄舒展鹰爪,一把扼住檀道济的咽喉。
桓家小子,犹且端坐在半烂的卧榻。一手扼了道济的脖颈,捺着汉子跪下;一手握指,拳如飞电,猛捶青面客面门。
檀道济命已半死。桓玄停了拳,道济虚弱至极,吐出一口血唾。强抬着头,青脸上血肉模糊,鼻绽颧开;一只眼睛被打成荔枝,尚用单只虎眼,仰首怒视桓玄:
“我听闻……桓家小子,惯用一杆……吞蟒亮银戈。桓灵宝,你的长戈呢?给你爹个痛快的……”
稍松了檀道济的咽喉,往下使劲一捺,逼他跪得更低了;桓玄脸色发冷,目中杀气凛然:
“我的长戈岂能轻出,你这样的货色,也配见?嘿,你看我,你他妈的敢看我?蠢汉,把脑袋低下来!”
檀道济已然濒死,头仍强抬:
“男儿脸挂墨石色……一路看天不低头!”
“你是不是以为,我桓玄就该是条十恶不赦的恶龙?那大晋司马一门,又算什么东西!我十八岁起兵,继承先父遗志,转战江汉;纵横南北,正为结束这流离乱世。不死几个人,不沾两手血,如何成就大业?我苦一州百姓,能换百世太平。百世天下,比之于一州细民,哪个重,哪个轻?”
檀道济冷笑无力:
“桓玄,你才是蠢汉。这天下……天下不姓司马不姓桓,天下本就是百姓。”
“好,好,好汉子。”桓玄厉声大笑道:
“到底是把我当成恶龙了。说起来,世人皆错看我桓灵宝,也不差你这一介匹夫。檀道济,你若有命活下来,真能做个屠龙的好汉,你的头上,难道能永世不生双角?没有我这收藏金珠宝玉的恶龙,你这样头铁的好汉们,日后又如何向天下人解释清楚那浸满鲜血的泼天富贵,究竟是何来处!”
青面客用尽全部气力,望天呼吼:
“司马也好,桓家也罢,一而再,再而三,只要那生民百姓不死,你这些畜牲就活不下去!普天之下,又有哪个生来愿做杀人草寇,逆流行险?去你娘的千秋万世、本朝后世!人生五十年,我只要眼前快意,只要讨此生不平!”
“桓玄,杀了我吧,杀了我!今日虽力不能敌,也让你看见我江夏檀道济,究竟是何许人也!”
桓玄面沉似铁。
忽然城外哨探来报。
“北府三千精骑渡江,马渡江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