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木尺黄须
作者:白慎行   宋武屠龙最新章节     
    白慎行《念奴娇·武昌怀古》:
    “回首江流,
    横天雁、
    征南逐北无情。
    壮岁忽过,
    两京远,
    山河托付后生。
    甲映洪波,
    刀拍雪浪,
    蹈海斩鲵鲸。
    记取年少,
    驹隙曾踏秋风。
    换却几番马骨,
    闻笳耳已钝,
    箭过心惊。
    麟阁画黯,
    尘霜苦,
    将军白发星星:
    血雨挥洒,
    汗青照虚名。
    一页孰重?
    人间万事皆轻。”
    夜挺深,刘寄奴睡不着觉。
    今夜三军大酺,营里半数卫士轮岗巡戌,将佐们多饮的醉了。
    只有参军王弘平日不嗜酒,此时教刘裕拉出了军帐,两个街溜子到武昌城外无聊夜步。
    刘寄奴双刀随身,腰悬酒葫芦,边走边饮。讲文论武,人过积玉桥,桥边花楼鸡档,满楼红袖招。
    营中梆子打过了三声,这个点的城外,除了鸡档,近郭的市肆已然是萧条了。更兼武昌连日乱战,老百姓看怕了流血,家家早早闭门。
    长夜索寞,唯有江风声。
    风声一段笛。
    刘寄奴闻笛想媳妇。
    寻近了那笛音,见绿松林里燃着几柴篝火,火边坐着个青衫道士。
    道士四十上下,黄脸黄胡须,头戴庄子巾,襟怀上擦满了大干鼻涕和五荤油渍,道衫半新不旧,芒鞋漏了一二枚带泥的趾甲。
    脚边两个筐,筐上拴了草绳,是做买做卖的意思。两个箩筐,一个筐里卖蔫巴了的荷花,一个筐里卖巴掌大的闻味儿用的南瓜。
    筐前平铺一张烂布,布上一个“卜”字。烂布拿把木尺压了。怀前搭了根竹管,道士合目吹竹,怡然旁若无人。
    “大晚上吹箫赚吆喝,谁钻林子里买他这点破玩意儿。”
    刘裕笑:
    “横吹笛子竖吹箫,吹箫,该得是积玉楼里的姐姐专业些。”
    小王弘卸了冠冕,光膀子脱却宽袍大袖,衣服搭在乍肩上,满抱了沁凉夜风,搔搔胳肢窝,道:
    “将军,这非笛非箫,是尺八。”
    刘裕两根手指捏疼了王弘肩窝:
    “我说是箫。”
    “诶呦……箫,箫。”
    “王弘,墙是什么颜色的?”
    “白的。白的?”
    “你再想想?”
    “卧槽卧槽,松手松手!刘将军,你说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欸,对喽,这才有点北府丘八的作风。”
    刘寄奴操架了一动,王弘嗷嗷了半晌,那道士尺八清越,仍是自顾自把弄长竹。刘裕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弯腰轻轻搁在烂布上,转身正与王弘回营,道人开口道:
    “贫道稽首。”
    刘裕扬了扬手,并不理会。
    “居士留步!”
    道人捡起银块,以足尖挑地而起,飘然上前。刘裕警觉,急绕到篝火对面,手按短刀。
    “居士……”
    道人搓手顿脚,一双小眼睛打望着刘裕腰间酒壶:
    “荆州饥荒,酒是不易得的硬通货。银子还您,壶中玉液可否让贫道咂摸个半口一口……”
    刘裕手不离刀,眼色一动,王弘解了酒壶,缓缓递给道人。
    那道人一把抢过葫芦,猛拧塞子,仰脖只管尽兴咕咚。半口一口是诈骗,三口两口就干掉了满壶。
    王弘大笑道:
    “我琅琊王氏,世奉五斗米道。我听闻修道之人,绝情断欲,尤忌饮酒。酒为发物,乖错阴阳四时,扰乱五行之气,使太和逆行。道友,照你这修行的路数,真不知几时能脱去世俗!”
    道人抹去满脸酒渍,哈哈大笑道:
    “贫道修人间道,学道家,不学道教。饮酒无妨,酗酒不该,酒这东西,说罢确不是好东西——酿酒损废五谷,凡人酗酒,损伤元阳,酒后或狂乱高坠,或乱性忘情,或结怨失志——贫道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这天下的情天酒海,恨不能以一人而鲸吞,以一人渡了那千秋万世的醉鬼癫汉!酒乎!酒乎!无量天尊!无量寿福!”
    刘裕拎起那根压布的木尺,尺子有胳膊长,四棱方形,雷击木所制,驱邪役鬼,乃是一柄六道天蓬尺。刘寄奴看看木尺,看看道人,想起出门在外,有四怕:
    一怕和尚,二怕道士,三怕女人,四怕小孩儿。
    “王弘,把银子还给道长吧,取回葫芦,我们回营。”
    那道人摆开王弘的手,仰脖又把酒壶倒了两倒,再倒不出几滴残酒。道人咂着嘴巴,不情不愿还回葫芦:
    “白喝酒白拿钱,居士来扶贫了。贫道也不贫,贫道道衫底下缠有白银万贯,贫道心中富有山海,富比王侯。这位居士,贫道用不着扶贫,贫道送你一卦,且把酒钱抵了?”
    刘寄奴拣取一朵晚荷,出短刀斫下荷花的残瓣,把个花心扔进嘴里嚼了。舌尖清冽,唇齿如洗,刘裕道:
    “拿你朵花,两不相欠。”
    道人鼓腮吹向篝火,林间树头,一阵南风忽起,明明柴薪将尽,火光蓦然窜高三尺。借火之明,道人熟视刘寄奴,轻拈胡子尖,道人道:
    “好,好面相,无量寿喜!这位居士,你日角丰隆,虎眉凤目,命宫红光闪耀,建业就在今年!欸?轸、翼、鹑尾大凶?居士,你不该在荆州盘桓啊……去哪里呢,去……房、心、卯、火大吉,发于斗牛分野,兴于宋!贫道术法不精,居士可否报上生辰,我再细看……”
    “打住打住!”
    刘裕目光如炬:
    “江湖乍见,莫入江湖俗套。我身上只余那块散碎银子,再多也没有了,不必另废唇舌。道长,你这一套一套的我也听不懂,母猪穿肚兜一般,闲话少叙了。道长,我的命不在别人嘴里,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
    “无量天尊!”
    道士大笑:
    “六十四卦第一卦,乾卦开篇便只一句话:天行健。贫道不该絮言了,天道有常,天道又无恒——居士,千万保重,今后或许贵不可言……”
    江头霹雳,云青忽雨。
    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刘裕、王弘尚未走远,道人雨中大呼:
    “居士无伞,贫道观云断雨,这片过云雨必不长久。不如林中小歇片刻,如何!”
    行人已去,脚步迟缓间,旋又回转。
    雨势虽不急,林间潮湿,篝火却反常的旺大。落雨声,燃柴声,雨中松果落地声,一时窸窣。
    刘裕膝前横刀,口衔嫩草茎:
    “道长,去城里吧,我请你城中同饮。”
    道人呵呵一笑:
    “空林听松子,如此良夜,如此风雨;当时没有酒,按下酒瘾便罢了。去了城中,就是再提起酒杯,也没了这个意味。居士,我没有酒,你们没有伞——如果没有伞,索性忽略雨。”
    王弘闻言正色,披衣而起:
    “敢问道长仙姓仙乡?”
    “俗姓王,爹娘给了个名字,好久不用了,以前我叫王叔治;如今道号黄须子,吴郡钱塘县,抱朴观出家。”
    王弘道:
    “抱朴观?抱朴观不是被司马元显一把火烧光了!”
    “居士说的是。”
    “今年开春,朝廷下令,把会稽郡、吴郡等七十二郡的农奴编入乐属,强逼五十万奴隶西行入伍,与荆州军阵前搏杀争长。”
    “世家大族损失了五十万的农奴,转而向佃户课以重租;农奴本来是吃不饱饭,这下干脆涂炭在战火里,连性命都保不住。”
    “七十二郡民怨沸腾,我师父眼见东南大乱,连同郡中三十六家道观,诣阙上书,怒陈时政之敝。”
    “司马元显带兵亲赴钱塘,在县中大会各观的仙长,说要给道士们一个说法。”
    “谁承想,师父竟被诱杀。司马又围山纵火,钱塘三十六观、一千七百余名清净道士,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尽死于元显毒手!”
    “我和师弟正好下山义诊赈荒,侥幸逃脱虎口。”
    “得了师父死讯,我窜入山泽挣命,师弟却东渡钱塘江,孤身入会稽。”
    “说起师弟,师弟道心异禀,是师父最喜欢的得意门生,师门若是不遭不幸,师弟本可以做个开宗立派的张道陵——”
    “我们分别时,师弟平日稚拙的眼睛变得陌生,他眼里渗满血红。师弟说,去他妈的大晋天下,去他妈的清净无为;师弟扯碎道袍,踩烂道冠,师弟说,师父的恩仇不能不报,五十万蝼蚁的恩仇也不能不报。师弟说,会稽郡海边的大山里还有五百师兄弟,他要召集天下道门,他要去做张角。”
    刘裕手捉双刀,嘴边冷笑道:
    “张角啊,你说张角我可就不困了……”
    黄须子轻轻摩挲着手中六道木尺:
    “真武大帝的神像是泥捏的,人心却是肉长的。这世道,人心坏了,道心也就坏了。”
    王弘叹道:
    “遭逢如此变故,道长不如入山吧。弟子家中尚有二顷山田,称不上洞天福地,总是没有世俗打扰。情愿敬送道长个安神立命的所在,入山去炼丹采药、汲泉煮石吧——这俗世洪流,不该污了道长的身子。”
    黄须子急急摆手:
    “心领居士善意了。这五斗米从两汉相传至今,各个山头的说法是纷纷纭纭:
    有的道观旨在清心寡欲,摒除一切尘缘——修内丹,斩三尸,绝荤腥,渡世劫,白日飞升;
    有的道观则研习符箓,代代授箓弘道——入尘世,祛奸邪,明道心,知得失,隐于市井。
    居士,贫道常听人讲:
    三教九流。
    释、道不能容于儒家,儒、道不能容于释门;而道者,三教可以兼容,甚至门内之争、派系之别,也可以在百年消磨之内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我学道,学道家,并非学道教。扒开这邋遢道袍细究细究,贫道强算个火居道人。道人能避开道教,却避不开道家——
    算卦看相,贫道不过是哄人开心、赚几个铜子果腹;符箓、双丹、乃至诸多玄玄幻幻的东西,贫道实是看不了大明白的——更何谈朝发北海、暮宿苍梧,更何必火中取栗、调和龙虎?
    但觉春来秋往,人世沧桑,所能托寄之物,不是富贵,不是肉身,终归一口或清或浊的肺腑之气罢了。
    你说人间脏,人间也有干净。若不来一趟人世,怎知人世疾苦?若不亲自踹两脚生活,怎么弄懂拥有和失去?
    师父去钱塘赴宴前和我说,他快兵解了。我问师父,什么是兵解?师父说,兵解就是被人砍。师父还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牛鼻子老道就是执拗,能坚持着该坚持的东西去死,被人砍也无所谓。
    兵解吗,师父虽被人砍了,我却觉得师父得道了。
    师父兵解飞升以来,我心中并没有师弟那样的仇恨。贫道总是想,世间一切东西,如果不幸失去了,那说明本来就不是你的;如果侥幸得到了,那也是短时间内的拥有。
    居士自称琅琊王氏,刚才要赠给贫道的必也不是什么山田野地;琅琊王氏,谁不知你家聚居在金陵乌义巷的大户朱门里?
    可是琅琊王如何?太原王如何?乌衣巷如何?繁华地又如何?
    怕只怕乌衣一旦非王谢,惧只惧江山南北分割据。
    何谓道?贫道未悟道。贫道想匡正天下之道,和光同尘,挫锐解纷——至于恩仇果报、江山姓谁,贫道管不了许多,不想要许多,也想不通许多;天下无道,贫道想以天下之事悟道。”
    刘裕起身道:
    “恩仇都抛开,如何成就你的大道?匡扶天下,难道光用嘴?必要付诸血与火,必要斩断恩和仇,必要丈量是与非!”
    黄须子举高木尺,笑看刘裕:
    “这柄天蓬尺,是师父当年赠予我的。师父有两样五斗米教的不传之秘,一是这柄六道木雷击天蓬尺,二是一把百炼钢五明降魔扇。那把扇子,扇叶细如柳蛾,共分一百单八片,片片吹毛短发,饮血不黏;我这尺子,就只是一柄寻常法器。我选了尺子,希望度量公正;师弟选了利扇,一心屠戮妖魔。可这一把寻常木尺,真能一是一二是二的把尺尺寸寸算个清楚吗?世间万事,本是一笔糊涂账,如何能算清楚?有个大差不差的度量衡,那也就罢了。居士,我请问你,恩能算清,仇能算清吗?”
    刘寄奴斩钉截铁:
    “天道好还,大丈夫恩当果报,仇也应当果报。”
    “我朝,贵欺贱,大欺小;他朝,胡杀汉,汉仇胡。居士若能宰割天下,有朝一日,于我于他,当如何报以恩仇?”
    “杀胡兴汉,杀富济贫。”
    “没有错。”
    黄须子仰天大笑:
    “禽兽一般的胡人君主,当杀;误国虐民的世家大族,当杀。杀之,而后服之,服之,而后讲道理。讲道理讲不通,再杀之,直至杀到他忘记仇恨,杀到他平息仇恨,杀到他不敢提起仇恨。然后,后人就没有仇恨了?”
    “后人做后人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要做。”
    “继续仇恨吗?”
    “若有不公,便须仇恨。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的,居士,有的。这办法,就是让天下人人人吃饱。”
    刘裕亦大笑:
    “等道长升仙得道了,再去显弄你让天下人人吃饱的神通吧!听闻王莽篡汉之时,九天之上,有猴王挥棒,大闹凌霄;天兵天将十万,围猴王而剿之——古人见,那十万天兵里,多的是前辈修行升仙的大佬,以后也不差道长这一位!”
    道士闻言垂腮摇首:
    “毁佛谤道,当心堕落九幽啊……居士,贫道并不反对杀戮,我和你说的,是屠刀上鲜血干涸之后的事情。要天下人吃饱有许多办法的,你若不懂,我可以慢慢教你……木尺可以当头棒喝,也可以裁决长短是非;消除仇恨,不能单单倚仗杀戮。杀戮的最终目的不是解决恩仇,而是维护天下的公正,并且给公正以强有力的背书。”
    刘裕沉默良久,喃喃道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天下真能为公么?谁能杀绝人性……”
    “当你仇视胡虏时,你是汉人;当你仇视敌国时,你是晋人;当你仇视为富不仁的世家大族时,你是强人——”
    黄须笑道:
    “当你擦净了刀头殷血之后,能够平等看待天下之人时,你是人王。”
    “贫道云游天下,七日前行经夏口,入城后,见将军放粮赈济灾民,又见将军抄掠城中大族,屠门白地,尸填汉江。汉江杀人,夏口活人,我弄不清将军是神是魔,因此连日尾随将军宝盖,只是北府兵守卫森严,今日幸能一见;言谈片刻,略略已知将军之心。刘将军,刀锋上的事情我不懂,刀锋下的事情我能知一二;你若有心,可否再允我唠叨几句?”
    刘寄奴敛容肃立:
    “愿闻其详。”
    “将军双刀挥洒,昔日杀穿襄阳乱阵,名扬天下——勇则勇矣,人外有人,可与那桓玄桓灵宝当面交手?将军武力,比之桓玄如何?”
    “桓灵宝长戈盖世,我不如也。”
    “桓玄一十八岁起兵,得九郡世家大族之心,三年间吞并荆、湘,五年内东向伐晋,与司马家千员良将争衡,以一人之力,战必胜,攻必取,宛若项羽再世。行军布阵,捉对厮杀,将军比之如何?”
    “襄阳一战,进不能立功报捷,退不能保全弟兄,桓玄用兵如神,朝发夕至,谈笑而克江北,我不如也。”
    “西军拥兵二十万,楼船三百四十艘,水军五万,具装马军五万,披甲步军十万——将军位不过杂号将军,兵不过山贼降卒,比之如何?”
    “我部,甲马不过七千骑,着甲步卒不满一万五,战车无轮,战船缺桨,有弓少箭。我不如也。”
    “桓玄坐拥二州,跨州连郡,辖区百姓绝少不过两百万户。春麦而夏稻,秋收三征三购,仅仅江陵一城,军粮便可支给五年。将军打了武昌三镇的秋风,半数当做饷银发放,半数赈济给内外灾民。给养一项,将军耗的过桓玄么?”
    “我……”
    刘裕仿佛被戳疼了肺管:
    “我不如也。”
    “桓玄前年攻入巴蜀三郡,蜀地与大晋隔绝,郡守连年向桓玄不断输送兵员、补给;将军是北府不疼不爱的野儿子,那些千里馈粮、内外之费、帷帐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刘牢之能管了你么?桓玄西有巴蜀喂奶,北有姚秦撑腰,将军此后孤军深入,绝无强援——比之桓玄如何?”
    “我不如也,我不如也。道长,不如直言吧……”
    “将军不得不以战养战,却不宜久耽战阵,内耗实力。贫道有八策献上,将军听我,我愿留侍将军左右;将军不听我,我挥手成云,摆手收雨,你我一别即此,再不相见。”
    “其一,传檄。武昌三战三捷,江左各郡,其心已寒,尤当攻心。白直军,说好听是新起之军,说难听,不过乌合之众;三战皆以赌胜,可是久赌安有胜家?江夏州县长官,都是大晋的旧日郎属,跟风骑墙之辈;将军择一文吏,手捏将军印信,持金宝相诱,江夏一十四县,自能见檄而定;说甚以战养战,本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其二,整军。当今南朝,半是土著,半是南渡侨民。侨人剽悍不畏死,数十年内,两代人为求一口吃食,挺剑便斗,杀人如草——怯于公战、勇于私斗是一句屁话,什么是好兵?有组织的兵就是好兵!脱产的兵就是战力无敌的兵!有家还能有组织么?将军要组织的,首先便是这些浪荡流民、南渡侨民。侨人捡选精壮者,单编而成营队;怎么练,那是将军你的事,是将军手下那些个骄夫悍将的事,我插不上嘴。”
    “其三,备战。江汉平原,千里沃壤,那半数的楚人,不该死在远征他乡的路上,久之军心摇动,常胜还好,一败便难免大溃。将军应以楚人守楚土,耕战合一,屯田务农,广积仓廪。你打下城池有个屁用?荆州四战之地,便是四凶之地,打下不难,如何守住?守不住就不守,立足三镇城外大大小小的百余座坞堡,以点结线,以线织面——敌来,坞堡是互为照应的堡垒;敌去,坞堡就是你北府白直军的后盾粮仓!”
    “其四,练兵。”
    “以战养战不可取,后勤不能把每场的胜利当做赌注;以战练兵却不然。桓玄初兴之时,对上是贿赂百官、麻痹朝廷;暗自却统御部下,不断制造与相邻州郡摩擦,杀心一动,屠刀随举,吞了地盘再马上向朝廷致歉表示误会,就这样一点点蚕食荆州,直到养成战力,旬日而攻下荆州全境。刘牢之想要将军死磕桓玄的西军主力,我偏要将军避实击虚,先以荆州边远州郡磨刀。等到刀磨成了,将军的好饭还怕晚吗!”
    “用哪里练兵?这便是其五,战线。西军也好,北府军主力也好,东军也好,历阳军也好,他们大兵团作战,最忌战线拉长了,顾头不顾腚。我部不然。”
    “将军洪山扬名,夏口之战以来,虽攻克三镇,却全无尺寸立足。何也?还是那句话,荆州全境,易攻不易守。将军若志在做一良将则矣,下面的话我便不讲。若有心匡扶义理,还一千七百万生民以天公地道,请你用心听我一言。”
    “欲成大业,必先裂土。将军扪心自问,你的根基在哪里?我听闻北府有赌狗二刘,一为刘毅,二为刘裕,将军的盘口和赌注是什么?将军要在荆州下注吗?”
    “贫道想为将军开放两个盘口,一在北,一在南。
    北,兵发鄂北,打通淮阳山通道,把荆州和广陵、京口连成一片,进则包举楚地,退则坐拥大江的下游两岸,敛翼待时,候风云而后动。淮阳山,横绵两千里,那里有最凶悍的山民兵源,有五州一十六郡吃不完的大户,最重要的,那里是将军的家。
    南,集中骑兵,绕渡江汉平原,迂回转进,取道湘北。南朝不产马,你这不足万骑的战马是宝贝疙瘩,骑兵更是心头的尖儿肉;江汉平原多是小片洼地,本来不利于骑兵作战——三镇之战,你名耸西军,桓玄憋着弄死你而后快,西军主力已动,日夜相机与你白直部决战。一个字,避!敌强我弱,也是敌小我大,兵力的薄弱不是我部的劣势,反而是我部的机动灵活的优势。避!八百里洞庭湖,三百里青青草,湘东北蛮汉杂居,桓玄的手伸不进去,他还让刘牢之和谢琰的军队绊着脚,且去养马!”
    刘寄奴心头火热,欲语又止,静听黄须。
    黄须子徐徐道:
    “其六,追赃,追赃款,助军饷。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穿州撞府,少不得和西军或是大晋的官吏打一打交道。将军攻破三镇,逢官就杀,既使西军贵子胆寒,也使荆州大小的土皇帝们绝望。将军,一竿子打的死一个人,打不死一船人,你得罪的不是三五千口江夏官吏,你这双刀是向全天下的狼虫虎豹宣战了。你没错,但是你不对。”
    “再有破城之时,你可以拿,但是不能一次拿。”
    “两次拿。”
    “第一次客客气气要他一半,他不给,那便不废话;他若给,两好合一好,扒去他官帽官袍,保他个当时富贵——是半富无贵。放轻松,那一半他留不住,有的是受够了从前欺辱的泥腿子拾掇他。天下间看鱼的猫儿没有不偷腥的,遇上有本事的猫,留着它且用且养,用不舒服了,杀之夺其财,其财仍做赃款助饷;用的舒服了,大事已定后,仍旧杀之夺其财,其财仍做赃款助饷。如何?”
    刘裕捉刀,眼神狠辣:
    “追赃,一定追,一直追,一路追。我不用偷鱼的猫,我宁肯舍得扔肉,我要用牧羊的狗。不称职的猫,我仍杀。”
    黄须憨然大笑:
    “将军要说高薪养廉,我也就不困了——这个话题能唠上三天三夜,古人今人人人唠不明白。将军随意吧,将军自去拔刀睥睨天下。”
    刘裕淡淡道:
    “生于寒素之家,我再蹦哒,永远也变不成他们的自己人。人生苦短,我拉不拢那些挡路人,我便杀躺他,迈过去!道长,我是粗人,我听说政事要讲求人情,我不知政事,武夫只知杀伐。”
    “将军所言,贫道无奈称是。你根基的盘口,不只是地盘,还有这些乱七遭八的人心。世家大族的人心的确很难成为你刘将军的人心,你的人心,果然不在那十不占一的贵人——哈,那便是我这些贩夫走卒农夫匹妇苦僧愚道的人心。好,好,其七,均田。”
    “均田?”
    “均田!”
    “耕者有其田。”
    “古来有人均田否?”
    “何必事事‘古来’、‘今来’,汗青四卷,卷卷都是人写的,哪一页不是后人新开!”
    “如何均田?”
    “丈量所辖之境,厘清土地,以人丁数量分配。大军率先接手,垦荒开山,清理江汉淤积水网,兴修水利;同步分割豪强田亩,解除辖境的全部奴籍,重造户册,依天时取税。”
    “道长,追赃杀官、抄掠世家,已与天下人为敌。如今倘若均田之口一开,晋境的所有贵人都要把我刘裕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这泼天的怨毒,从此再无解开的法子。”
    “大晋篡国以来一百五十年,农人起义共计四十七次,每逢三年,农夫便要揭竿爬起来一回。解不开的怨毒不是你刘将军和世家大族,是世家大族和这天底下一千七百四十六万的匹夫匹妇。”
    “富有山海,贫无立锥,投次人胎,钻不进世家大族的娘屄,这一辈子还不如做条看门的家狗,养起狗的富户们好歹能给狗子吃饱。我为啥当道士?因为家穷。家里不穷,我磕着五石散,喝着小冰酒,抱着花姑娘,收着佃户租,踹着农奴腚,我他吗不香吗!五胡为何南下乱华?因为世家大族太他妈过分了,他们把人分成胡和汉,把百姓分成三六九等,用被歪曲了的儒佛摁着贱民脖子不让大家抬头!大晋和百姓讲三六九等,上等的吃香喝辣,下等的啃鼻屎灌冷风,你跟下等的讲三六九等,下等的能不跟上等的讲讲民族么!五胡乱华里,万数羯人能打下半拉长江以北?妈的造反的都是汉人泥腿!”
    黄须道士唾沫横飞,胡子眉毛一齐倒竖,手中天蓬宝尺乱扬,险些打歪了王弘的下巴。王弘缩头苦笑道:
    “三六九等,古已有之,跃升渠道的确不可能开放给底层——去他妈的,老子干了!道长说均田,我王弘是世家之子,可是……该均,该均!可是农人……农人只有武勇的力量,再没其他的力量,我们要用他们缔造新的世界——要兴文教,要让他们识字读书,要让他们知道对错是非,知道礼义廉耻。儒是好儒,佛是好佛,道是好道,今是被那些公子王孙的玄言风气统统拧巴了,连把墨学、兵学、屠龙学、阴阳学都弄拧巴了……我王弘他日愿以三教破玄言!我王弘愿意看到这样的世界!”
    没人搭理王弘,黄须子又道:
    “均田,要节之处不是田,而是税。”
    “如果大晋的税收是狗屎,东汉的税收可说是良药人中黄。东汉踩着赤眉绿林和王莽的尸首建立,立国不到五十年,后汉即出现了大面积的战乱动荡与土地兼并。东汉,世家冒头,对下是“一羊九牧、民无立锥”。东汉之初,结束了西汉末年的乱世,人少地多,赋税并不繁重;问题即爆发在立国后的三十年到五十年里,朝廷纡青拖紫的官员们,新起之贵加大了对下的盘剥力度,底层人民开始无力供养这些王八二蛋。”
    “赋税的原则只有一个,贫道一言以蔽之:
    薅最多的羊毛,听最少的羊叫。
    东汉抽抽到后来,仅仅是安帝至灵帝这几个狗逼统治的一百年里,有史可据的农人起义多达四十次。
    西汉没有吗?
    书上没有写。
    没有写,不代表没有,代表西汉的皇帝能打,对外干匈奴,对内干百姓,够硬够狠够威猛。
    东汉没那么硬,没那么狠,也没那么威猛。
    农民不听话,将军你说,那怎么办?
    东汉肯定是要大力推行官员汰撤制度吧,肯定要自上而下、把钢刀挥向人数最少的官僚地主,并且改革科举,整治贪污,废除苛捐杂税吧?
    并没有。
    卖官鬻爵,重税重役,严刑峻法。
    我大晋也他娘一个揍性,坟头热舞,不觉死期。
    刘将军,说句夜里的话,大晋快了。王与马,共天下;可不是司马与百姓共天下啊!
    均田一搞,你会得罪一批人,若你刘将军能活下来,你身后的人又会越站越多。
    什么?你问我你能活下来吗?
    卧槽,贫道职业看相的,刚才已经舔过你了。
    其实西汉和三国也有许多绷不住的农人站起来了,但都不成气候。为啥呢?因为汉武帝和魏武帝用兵如神,常常揍的四邻叫爸爸,国内一看,提气啊,我苦一苦没什么,我大汉和大魏给我挣脸啦!
    对了,还有诸葛丞相那样的好人,还有丞相那样百万无一的好官。
    而那些逼人呢?
    他们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他们对内还有两个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大晋是真不行。
    皇帝和世家互舔腚沟,不到一成的王八蛋们联手薅一千七百万百姓的羊毛。一羊九牧,把人逼成奴隶,把人分成贵贱,他们贵,他们贱,用锯子一点一点锯掉鲜血淋漓的群羊之角,不允许羊生角,只允许羊长毛,并且把群羊往秃了去薅。北方的狼南下了,他们跑了,接着薅,无节制的薅,他们身着锦绣,群羊一根毛无。
    群羊不能抬头,但凡抬头看看,其实会发现,他们两根蹄子站着的,也是羊。
    无非是披着人皮的羊。”
    “刘将军,我想教你薅最多的羊毛,听最少的羊叫。薅哪些羊会听到最少的羊叫呢?当然是他们披着人皮的羊……”
    “弄他们,甚至不用你北府白直军动手。其八,约法。”
    “对军内,申明军法。如今指挥上万人的大兵团作战,再非流寇草贼;人情义气只在营内,营外规矩必要森严,你白直军的战车才能稳稳踏上正途!对外么——”
    “废除一切苛细法令,以公序良俗为标!大设登闻鼓,与民直诉;约法三章,如关中故事。另,放开武禁,弘扬武德,民可持弩、持兵、藏甲,以五户为一保,十五至五十五岁丁壮,每五日一聚,五日一操课,以江夏万户百姓为常备兵员。再……不要患得患失什么狗屁治理成本,乱世用猛药!三月内放开同态复仇,杀人抵盗偿命……”
    王弘呆呆看着白直军的典兵大将,刘寄奴面无表情,长刀的鲛皮护把已被他用手指搓烂了:
    “能行么?”
    “试试吧。”
    回首林中已不见黄须道人,夜深林谧,空余一阵爽朗笑声,久久萦绕在水汽里:
    “天也该晴喽,贫道说晴,这苦雨便歇了!”
    道人哈哈乐着,俄然消失在无边夜色里。卯时已到,越过武昌城垛,一抹光亮涂上远黛的眉峰,晕彩了青山绿水。
    残月山头下,道士披云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