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挖坑、埋入花盆、到垒成一个小土堆,守村人如同在进行一桩无比神圣的仪式。
即便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泥泞不堪,但当他捧起花盆的时候,他的双手是干净的。
埋完一个花盆后,他靠在土堆旁,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纸袋子和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扯下的作业纸。
他将作业纸撕下一小块,摊在腿上,又从纸袋里抖出几片黄褐色的烟丝。
守村人眯着眼,只用一只手就能将烟卷起来,这是很久以前的旱烟抽法,现在倒是不多见了。
光看他这套流利的动作,没人会把他当成一个傻子。
虽然他看起来是个老年人,饱经风霜的脸上还沾着土灰,但楚遥和凌风都是风水师,自然能看出他的真实年纪,他其实算不上老,只有四十多岁。
他抽了几口后,才注意到身旁的凌风和楚遥,守村人的神色中带有几分警惕,他立即用手抱住自己的头,假装自己看不到两人。
凌风将盒饭打开,放在了他的身边。
守村人抬起头,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皱了皱鼻子,一把将地上的盒饭抓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着。
村里的人都去世以后,他再也没吃过一顿饱饭,只能去游戏公司的数据中心碰碰运气。
偶尔也有人丢给他没吃完的盒饭,但最近那里只有搬运货物的员工,他们自己都吃不饱,能剩下的饭也不多。
凌风带来的盒饭是一荤二素的,油汪汪的红烧肉配着清灼菜心和酸辣土豆丝,守村人却只用米饭就着配菜吃,红烧肉一口都没动。
吃完饭后,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的油,又将装着红烧肉的塑料盒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楚遥哑然失笑,她看出来了,守村人是害怕他们拿走他没吃完的红烧肉。
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守村人总算愿意和他们交流了。
他用手来回指着两人,傻呵呵地开口道:“你们,你们也是来,求子的吗?”
“求子?”楚遥挑了挑眉,她隐约有了一些猜想。
在特情局的调查报告中,特别提到了襄永村的人口比例失调这件事,男多女少的现象并不罕见,但襄永村近二十年来的新生儿中,男性的比例竟然高达97%。
这意味着,襄永村里出生的孩子几乎全部都为男性。
楚遥和凌风都清楚,干预胎儿性别是不可能做到的,性别比例失调到这个程度,只有一种方法能做到——那就是人为控制。
医院不允许透露胎儿性别,那么,那些本该被生下来的女婴去了哪里呢?
是用了什么邪术,从而避免肚子里的孩子为女孩,还是说襄永村的村民们亲手杀死了自己孩子?
“你们的衣服,好看,贵!”守村人说话断断续续的,“所以,你们有钱。有钱的人,来我们这,都是、都是为了求子的!”
凌风摆了摆手,说道:“我们不是来求子的,就是想问你点事。”
“不是求子的?”守村人张着嘴,有点儿恼怒地说道,“不对,不对嘛,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求子的也是成对来的,你们骗我!”
凌风有些头疼地扶着自己的额角,这要怎么解释他和楚遥的关系,说朋友吧,两个人好像也没那个交情,说同事吧,守村人能听得懂什么叫同事吗?
楚遥抢先说道:“我们是堂兄妹,他是我哥哥。”
“噢,原来是这样……”守村人点点头,说道,“那你们问吧,你们要问什么?”
“你知道那些有钱人是怎么求子的吗?”楚遥问道。
守村人没有回答,而是向两人伸出手,问了一个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你们有糖吗?”
凌风愕然,守村人指了指自己的嘴,理直气壮地说道:“糖!吃下去,甜的!你们给我糖,我才、才告诉你们!”
说罢,他鄙夷地看了凌风一眼,好像在说“我一个傻子都认识糖,你们俩居然不知道”。
凌风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智力不健全的人看不起,一时感觉有点儿好笑,又觉得有点儿新奇,守村人吃了一盒饭还不够,居然还会和他们讨价还价。
不过,他身上确实没带糖,别说带了,他自己平时根本不会买那种东西。
他看向楚遥,楚遥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草莓糖,这还是她刚才在特情局的茶水间里拿的。
那颗粉色的糖果躺在她白净的手心上,守村人伸出了脏兮兮的手,又像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你把糖,丢、丢地上,我捡。”
楚遥不由分说地将糖塞进了他的手里,守村人被她吓了一大跳,但还是紧紧地攥着那颗糖。
他没有撕开包装袋,而是将糖珍惜地放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接着,清了清嗓子。
“他们,进了村子后,就去陶瓷厂里。然后,厂长就给他一盆兰花。他们说,那个花放在家里养着,就会生男孩,不会生女孩。”
“你埋在地里的就是陶瓷厂的花盆?”楚遥又问道。
“不是的!不是的!”守村人的声音突然变大了,他指着后一排的土包,挨个说道,“那是春熙,那是小霞,那是二妞……”
他径直走到了刚埋下花盆的土堆旁,将盛着红烧肉的盒饭放在土堆前,又把那颗草莓糖也埋进了土里。
“这……这是文茵……”守村人的声音轻柔了许多,他爱惜地摸了摸小土包,像是在抚摸孩子的额头。
“文茵?”凌风愣了一下。
这个名字和前面守村人提到的那些有明显的差异,他忍不住问道,“文茵是谁?”
守村人怅然地用双臂圈住土包,他的头轻轻地靠在土包上,两行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涌出,像是两股河水流经黑色的土地。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呜咽声,还有一句无比的清晰的话语——
“文茵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