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赢不了了!
他们赢不了了……
这样颓败的,低糜的情绪如同一场看不见的疫病,迅速传遍了整个扶风,即便是下了城楼,走到城中的官署中安顿下来,商如意也能从那静谧的空气里感觉到这种失败的情绪。
甚至,连周围路过的那些侍从,婢女,脸上也都是这样惘然的神情。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自顾自的清点行李。
把几件衣裳收起来放好之后,她便拿出了一只散发着淡淡药味的小包袱,拆开一看,里面正是她之前在长生药铺买回来的那些药,临行前全都按照剂量包好分作几个纸包,拿起一个拆开,浓郁的药味立刻扑鼻而来。
这时,卧雪抱着一只药罐从外面走了进来。
“少夫人,按照您的吩咐,这罐子里装了三碗水。”
商如意低头看了看,便将拆开的那只纸包里的药都放了进去,又拿了一根没沾过油盐都筷子搅了搅,然后说到:“拿去煎吧,记得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就可以熄火了。”
“是。”
卧雪捧着药罐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欲言又止的回头看着她。
商如意抬头:“怎么了?”
卧雪想了想,终于轻声说道:“少夫人为什么要带我来扶风?”
“……”
“难道,少夫人就不怕——”
后面的话,她似乎自己也不敢说出来,商如意倒是淡淡一笑,道:“如果真的怕你再耍什么花样,我也就不带你出来了。”
“可是,”
卧雪又道:“我毕竟曾经,那样背叛过少夫人的信任,你难道还能相信我,不怪我?”
看着这张明明还很年轻,却因为经历太多,而过早褪去稚气的脸庞,商如意想了想,轻叹了口气,道:“你对我的‘背叛’,也是另一种忠诚,或者说,你没有选择,所以我不怪你。”
“……”
“至于带你来扶风,是因为你的忠诚,所以我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
“卧雪,你也听好了。如果这一次扶风之战,你再耍花样影响了整个战局,就算扶风不失,我也会亲手杀了你;而一旦扶风战败,这里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你就算有能算计我的本事,也没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逃出一条命来,这一点,你自己应该也明白。”
“……”
“但相反,只要你好好的做事,哪怕只是做好你的本分,这一次扶风一战若能胜,你也是有功的,到那个时候,将功抵过,你之前做过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
“所以,你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卧雪没有说话,只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药罐,沉默半晌,又抬头看向她,轻声道:“夫人就不怕我——鱼死网破?或者,破罐破摔?”
商如意也看了看她手中的药罐。
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卧雪身边,沉声道:“人,不到真正的绝路,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抱着必死之心——哪怕到了绝路,也有求生之念,这是人的本能。”
“……”
“只要还在世上,谁都想活下去。”
“……”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一点生机,都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听了她的话,卧雪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只轻轻的“嗯”了一声,便抱着药罐子走到外面的院子的一角,那里有商如意特地让人找来的一个小炉子,因为不想惊动太多人,所以她打算自己在这院子里熬药,为宇文晔调养身体。
卧雪熟门熟路的点燃了火之后,就把药罐放了上去。
不一会儿,里面的水沸腾起来,蒸汽滚滚,熏得这个小院子更热了几分。
可卧雪盯着那不断舔舐着罐底的火舌,却像是感觉不到热气似的,想了一会儿,她又回头看向商如意,轻声道:“那少夫人觉得,如今的扶风,还有机会吗?”
“……”
“这里的人,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不放弃,活下去吗?”
“……”
听到这句话,商如意的眼瞳微微一沉。
如今这座扶风县内,从将到兵,从军到民,似乎全都沉浸在一种颓废的,必败的情绪里,这种情况下,就算这些人想要活下去,可没有了斗志,又还有什么,能让他们活下去的?
要如何激发他们的斗志呢?
就在她心情越发沉重的时候,前方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抬头一看,是宇文晔从外面走了进来。
来了官署之后,他只留下商如意,便和殷长岳、宋煜等人去军营中清点剩余的人马,也把马旭捆了关起来,忙碌了这半日,已经快到酉时了。
一看到他,卧雪立刻低下头去。
宇文晔闻到药味,只转头看了一眼,并不多说什么,大步的走进了屋里,商如意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急忙给他倒了一杯水送上,又亲自拿了一把扇子给他扇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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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晔一口将杯子中的水喝干了,然后轻叹了一声。
商如意坐到他的身边,一边扇风,一边轻声道:“情况,怎么样?”
宇文晔捏着手里的杯子,道:“清点了一下,城内还剩一万四千七百五十一人,加上我从大兴城带来的五万余人,还有我自己手底下的,不到八万。”
“……!”
商如意的眉心蹙了一下。
她又道:“那,对方的战损,可有数字?”
宇文晔摇了摇头:“马旭是仓皇逃回,连自己的人马都丢下了,又怎么会计算对方的死伤。不过,我预估了一下,对方最多折损不会超过两万。”
“两万……?”
商如意皱着眉头道:“也就是说,哪怕薛献的人马还没到齐,只目前我们面对的,也还是有十万之众。”
宇文晔点了点头。
不到八万的人马,一部分是刚刚经历了大败,军心溃散,另一部分则是士气低糜,几乎完全没有了战斗的意志,而对方却在刚刚大获全胜,更筑造京观震慑敌人的薛献部,更何况,他紧跟着还有十几万人马即将赶到。
这,几乎是一场必败的局了。
商如意的心跳都变得沉重了起来,可她的手上,还是慢慢的为宇文晔扇着扇子。
带着凉意的风让宇文晔的燥热消散了不少,他抬头看了一眼妻子低垂的眼瞳,突然道:“你要说什么?”
“嗯?”
商如意抬头看他——自己并没有说什么啊。
宇文晔道:“从刚刚在城楼上,你就一直对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
原来,他一直看着。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又看了看他,然后轻声说道:“我是想跟你说,今后——如果你也有会面对这样的局面,尽量不要做这样的事,可以吗?”
“这样的事?”
宇文晔微微蹙眉,但立刻回过神来,看向她:“你是说,筑尸成京观?”
商如意点点头。
宇文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为什么?”
商如意道:“我知道,京观这种东西能最大程度的震慑敌人,击溃对方的军心,瓦解对方的意志,但这实在太残酷了,如果传扬出去,将来不管你面对什么样的敌人,对方都一定会拼尽全力和你死战到底,到那个时候,你反倒会面对更大的压力,也更难取胜。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死的,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终究是人。”
“……”
“也许有一天,如果,爹他,和你们,能够成就——大业,”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商如意的嗓音下意识的轻颤了一下,而宇文晔那双沉凝的眸子也划过一抹精光,但他没说什么,商如意也掩饰了自己这一刻的心悸,又接着道:“那么这些人归根到底就都是你们的子民。能领一亩田地,交一份赋税的子民。”
“……”
“眼前的滥杀无辜,是消耗民心,更是消耗你们的将来。”
“……”
“我这话,也许说得太远了。可我还是——”
“我明白,”
她的话没说完,就听见宇文晔沉沉的一句话,打断了她,商如意有些诧异的看向他,只见宇文晔将手中握得发烫的杯子放下,眼神沉凝的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
“我原本——也不喜欢这个东西。只是,出身定川军镇的人都经历过大业王朝建立之初,最残酷的那一段战乱,对他们而言,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们的战法都以击溃敌人,最大限度的杀伤敌方为目标,他们喜欢搞这一套。”
“……”
“回去之后,我也会劝告父亲的。”
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的劝解竟然这么顺利就得到了他的认可,商如意倒是有些意外,但立刻就高兴的笑起来。
低头看到他手中的杯子空了,立刻道:“我再去给你倒杯水。”
说完,拿起杯子便走到一边去了。
看着她这样殷勤的样子,宇文晔倒是微微一笑,当商如意捧着那杯水走回到送到他手边的时候,他沉声道:“不过,我还以为你又会劝说我去鼓舞士气。”
“嗯?”
商如意一愣,抬头看向他。
宇文晔道:“从昨夜开始,你就一直在劝说我鼓舞士气,刚刚在城楼上,你好像也希望我说点什么——穆先他们,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
“……”
“怎么你劝我那个,却反倒不劝这个?”
商如意慢慢坐回到他身边,仍然拿起扇子轻轻的给他扇风,说道:“我想了想,在军事上的事,我还是不如你懂得多。”
“嗯?”
“这一次,是你主动领兵出征,你不可能不想赢。”
“……”
“连我都知道要鼓舞士气,你不可能不知道。只是,我只知道应该要鼓舞士气,但你领过兵,你应该比我更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鼓舞,怎么鼓舞。”
“……”
“我想,我只看过几场用兵,终究是个外行。”
“……”
“若让我这个外行来指导你这个真正懂得领兵的内行,那不仅是辱没了你,也是对你麾下这些将士们不负责任。所以,我想我还是闭嘴得好。”
“……!”
宇文晔有些微微震愕的睁大眼睛看着她。
要知道,这个世上最深刻的道理就是别让外行指导内行,但,人最难守的也就是这个道理,因为越是一知半解,甚至胸无一物的人越自大,也越喜欢冲着别人指手画脚。
相反,越是懂的人越是知晓其中厉害,也就越是害怕自己的不足,在开口之前反倒再三思量。
闭嘴,从来都比张口更难。
宇文晔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嘴角一勾,那双冷峻双瞳中的寒霜似乎也笑容了一些,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
商如意一愣:“你笑什么?”
宇文晔笑道:“但愿你一直这么懂事。”
“什么意思啊你?”
“之前在王岗寨,是谁连招呼都没跟我打一声,都去烧人家的粮仓的?”
“……”
提起这个,商如意倒是有些头皮发麻,却还是嘴硬道:“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
“……”
“不管怎么样,我是绝对不能看着你——”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顿住。
宇文晔的眼睛反倒亮了,盯着她:“不能看着我什么?”
原本一天的暑气还未散去,大家的身上都燥热难耐,被他这么一盯,商如意更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下意识的就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手中的扇子也抬起来,似乎想要将两个人之间隔开。
可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商如意一时间还以为是打雷了,又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发出的轰鸣声,可宇文晔一听到那声音,原本含笑的双眼瞬间褪去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厉的神色。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朝着外面望去。
连一直在院子里一角守着炉子的卧雪也愣了一下,抬头往外看去。
商如意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起身走到宇文晔的身边:“怎么了?这声音是——”
“是鼓声,”
宇文晔的脸上彻底换上了一副肃杀冷峻的神情,沉沉的出了一口气,然后道:“薛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