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孩儿,耍孩儿,一身红衣喜气来。”
荒腔走板的调子,从胡三嘴里传出。
“锣鼓家伙手中拿,醒目笑颜开。”
他边走边唱。
胡三此人年纪轻轻,但也算经历过事。
盛京大疫时,全家都死了,就他一人活着。
隆庆帝方才登基没多久,朝堂不稳,各方势力裹胁。
那时的皇帝还很温和,一直试图跟相互推诿甩锅的臣工说道理。
对这场大疫应对不足,盛京家家挂白,户户有扑死僵尸。
多数时候,一家子陆陆续续病倒,就这么死在家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在家里腐汁臭水的烂掉。
当时的胡三才七岁,许是命硬。
全家死了就他屁事没有。
小孩便在爷奶爹娘和几个哥哥姐姐的尸体旁,活了将近半个月。
家里的存粮吃没了,就大摇大摆去邻居家拿。
左右邻居也死差不多了,那些存粮都进了胡三的嘴里。
他在一堆死人里,伤心恐惧过后,却觉得自在。
没错,自在。
没有爹娘揪着耳朵管他玩不玩。
没有哥姐跟他抢吃。
往常偷邻居家院里两个枣,邻居追他三条街。
现在他可大大方方走进去,想吃多少竹竿打多少。
到后来,官府的官员终于来了。
收尸队的板车,一车一车往坊外拉死人。
到胡三家时恶臭熏天,一具尸体倒在院里,风吹日晒几日。
尸体上密密麻麻裹满了苍蝇。
小指尖大小的黑苍蝇,裹在死人身上,就像是一个人型的黑色坟茔。
稍有动静,苍蝇轰然而散漫天乱舞,如同一股黑色妖风。
朝着人头上脸上撞。
收尸队的人发现胡三时,他穿件不知哪来的肥袄子,正在漫天苍蝇里唱童谣,用个破瓦罐熬肉粥。
其实当时胡三是偷了街坊家的熏肉。
但那种不正常的场景下,怎么都像他在吃人肉一般。
收尸队有那迷信的,将他当成妖孽,当场就想用铁锹将胡三拍死。
幸好随行的里长眼尖。认出这满脸红光的小孩是胡三。
后来胡三吃着百家饭长大。
平常孩子吃百家饭,是靠街坊邻居可怜。
胡三不是,他是靠他那不吉利的名声——重疫区就他屁事没有,自然有不好传言。
借着这不好传言,胡三上门讨饭时,谁要不给他便赖在人家门前。
学着神婆神汉的模样,摇头摆尾假作下咒。
被讨饭的人家简直倒了血霉,不得不认栽舍这灾星一点吃的。
再大一些,他又跟着一些街面混子,四处耍玩。
因幼时经历,看坟盗墓扮孝子哭丧,没胡三不敢干的。
他揣着烧鸡,行走在地龙翻身死者停灵的街道上。
边走边唱,跳驱傩的步子,想念除夕叩门祈祷时,有户人家赏的三片扣肉。
他心里没有敬畏,没有伤心难过,更没有害怕。
借着天上月亮看路,咂摸着嘴里残余的烧鸡味,唱着除夕跳驱傩的步子。
弥漫着淡淡不知名臭味的街道上。
胡三想着明日继续挖掘废墟,看见死人身上好东西一定快些藏起来。
说不得,能借这次地龙翻身,觅得一身富贵。
越想越美滋滋的胡三,突然脚下一绊。
他哎哟一声,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才站稳。
站直身子,回头看绊他的东西。
这一看,胡三不由疑惑。
地上是一具尸体。
换成旁人早吓得乱叫,但胡三这人还真不怕。
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
这死人绊路的事情,胡三也只是抠了抠头。
“怪了,怎么还在这打转啊?”
他左右看看,四处都莫名眼熟。
右手边就是他之前躲着吃烧鸡的地方。
胡三纳闷道:“难道光顾着想事,走岔道又绕回来了?”
他这人,天生带点缺心眼。
隔着衣裳,抓了抓跳蚤咬的屁股,竟什么也不想。
依旧踏着驱傩步,吊儿郎当朝前走。
只是这一次,他回来得更快。
脚下踩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再一看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前面空地点着两个火盆,地上密密麻麻摆着尸体。
这下,再缺心眼的人都意识到了不对。
“鬼……打墙?”
胡三说这话时,语气疑惑不定,唯独还是没有畏惧。
他一拍脑门,便垂头去解裤腰带。
“童子尿,走着!”
他走到街角要尿一泡,突然啧了一声:“哎,去年破了身。”
他又将裤腰带扎好,没所谓道:“算了,将就走。”
言罢,又继续踏上了那条路。
只是这一次,他想着的是破身那妓馆里唱的粉色小调。
竟是一边走一边唱起了十八摸。
他先前跳驱傩还无事,这十八摸一唱,便出了问题。
没走两步,便听见身后有一阵脚步声跟着。
初时还很远,后来慢慢的,那脚步声越跟越近。
胡三回头,只见空空如也的街道。
几次回头都是如此。
他继续向前走。
终于,在身后脚步声贴近到极近的地方时,瞧见了前方火光跳动。
胡三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喜意。
大步走上前,却心里一凉。
他又回到了停尸那处地方。
这一次,胡三总算开始有些慌。
“各位,犯不着啊!”
他嘴里胡咧咧着:“咱们可都是邻居,你们死下去热热热闹闹也不缺我一个啊。”
他这话说出,呼啦又是一阵穿堂风。
胡三被这风吹得后背发凉。
紧了紧袄子,他道:“各位,别留了,我先走了。”
说完,又又又踏上了那条路。
这一次心境再次一变,十八摸是唱不出来,心里发慌脚步匆匆。
一心想赶紧离开。
这一次身后跟着的脚步声没听见,胡三心里还高兴呢。
不料越走越觉得身上沉甸甸。
到了最后,腰都直不起来。
后背心那块,像是贴了块冰,凉飕飕的冻人。
走到半道上,胡三直喘粗气。
略弯下腰,余光见着地上的影子,胡三心脏猛地一缩。
只见地面一个佝偻男人的影子。
这男人的肩上,沉甸甸地压着一个人影。
看地上影子轮廓,那人穿着裙子,一边发髻散开。
赫然,是一个狼狈妇人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