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人眼中,修士多是骄傲孤高之辈,心性早已千锤百炼,山岳崩碎于眼前而面不改色。
也正因为如此,凡间的话本,传奇乃至报纸上的连载故事,常常将修士片面化,单一化,不是如同完人,就是恶如邪祟。
最常见的桥段,便是至亲好友被杀后,只想着找人报仇,死了小的去大的,死了大的去老的,死了老的去半截入土的。
好似修士在世,只为了打打杀杀,却连哭泣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但实际上,仙人仙人,虽是仙,更是人。
人生在世,就有七情六欲,也因此,世间便只有有情道,从无无情道。
除非先天脑子残缺,丧失了作为人最基本的感情。
明我归真这个境界,更是如此。
历经凡尘,洞悉前后,放下执念,在那一刹那,便知晓了我才是我,借此得归真一。
纵然时间流逝,受尘世污染,灵台终有蒙尘之时,最后修成了千奇百怪的修士,但上天赐予过目不忘的能力,却再不收回。
这是成为长生修士的第一步,但这既是恩赐,也是惩罚。
若是凡人,再悲痛的过往,再重大的遗憾,只要时间足够,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总会将这些刺痛的回忆忘却或者淡化。
隔上许久,或是讨厌,或是欢喜,或是悲伤,或是愤恨,只会披上一层淡淡的薄纱,如雾里看花,再也不真切。
就如隔壁斯坦的爷爷就说过,小时候,他养了一条非常非常喜爱的狗。
有一天,狗死了,家人全都痛哭不已,但他觉得无所谓,因为他认为,狗将永远活在他心中。
可时光荏苒,某天清晨,他忽然发现,他好像只记得有这么一条狗,却连狗的毛色、气味、叫声都想不起来了。
就好像这狗,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世上一样。
这是一种悲哀。
但,长生修士却又不一样。
若是肯翻动记忆,轻轻碰触心中一隅,就可掸去封皮上的灰尘,展开往日画卷。
只是音容笑貌依在心中,但天地轮转,身旁的桃花,却已凋谢落尘,化作污泥。
有时候,长生修士的遗憾与悲伤,只有死亡之时才能忘却。
水脉弟子本就心思纤细,听见赵闻清哭的哀恸,不由纷纷想起自己放置在心之一角的往事,个个面色凝重。
海云门和水月门的修士,也都难抑悲伤,个别感性的女修,则轻轻用袖子遮住了面庞。
楚元见状,一时有点感慨。
幸好自己多留了个心眼,提早发现了秘境中的问题,要是听之任之,木傀儡毁了便毁了,师妹和秦师姐估计也要凶多吉少。
这么多年的感情在这,要是她们没了,自己固然能继续向前看,但他们因果已纠缠在了一起,总归会留下印记,烙在心头。
那时,恐怕和赵闻清一比,自己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又想起先前,自己觉得这群人没事找事,在心中咒人家死亲友的事。
现在得知人家真的死了亲友,而且好似不止一个两个,一时有点汗颜。
未经他人苦了属于是……
看事又只看表面,没想深入了属于是……
反省,反省。
唔,秦师姐共情能力极强,见了此景自然能懂其中因果,倒是返回门中后,要给师妹好好说道说道。
与此同时,真宫另一处。
云泽真君正立在大殿之内,为七位知微修士讲经说道。
忽有所察,莞尔一笑道:
“好了,今日的道经就讲到这里,你们后续好好再琢磨琢磨。”
说着,七道光华从其身侧飞出,落在几位知微修士一旁:
“你们的弟子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些东西拿下去分了吧,就当是我的一点见面礼。
学习的流程,已与你们讲好了,自去安排,事情完毕后,便再来我这里听课。”
连同徐方吕在内的修士,皆是稽首:
“谨遵祖师御令!”
说完,七人身形逐渐变淡,最后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片刻后,海云门和水月门两位知微修士,又重新返转了回来,一脸懵逼地对望一眼后,方才明白,祖师还有事情要单独交代。
于是两人垂首竖立,安静听训。
云泽真君背过手去,轻轻道:
“我知道你们两家宗门受了委屈,暗恨天庭不公,也怨天云云水两派报告不及时。
但我想说,自他们踏上修行一路后,凡尘因果早就抛却,天道给了他们长生的权利,自不会再刻意庇护他们。
在天庭下办事,享受了天庭给的资源,就要承受天庭的任务指派,便是出了问题,也只能怪自己。
正如各家宗门指派的任务一般,你们可会为一两个弟子失败身死而举门哀悼?
有这种心思,不如想着防微杜渐,未雨绸缪——
陛下的道经里面,可是写的清清楚楚,执行不力,可怪不得别人。
不要想着死的多了,就要死要活的,天庭不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那一套。”
他顿了顿,又道:
“不过,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摆正他们的思想,重回大道,莫要怨天。
陛下为了处理天下怨毒,已是费心费力,水脉之人就更不该添堵。”
见两人默默不语,低头听训,他语气缓和道:
“不过,他们都还小,这次,我就不追究他们小辈挑衅内斗的过错了,你们回去后,就说我看在眼里,嘉奖几句。
但一定告诫他们,下次不可再犯,手心手背都是肉,闹得大了,我便让两位弟子下去处理,让他们见见徒子徒孙们,在搞什么鬼。”
两位修士心头一凛,自是知道,他说的两位弟子,就是海云和水月两门的开派掌门,真正意义上的祖师。
要惹下来这两位,那可真是颜面无光。
于是两人悍然点头,齐声道:
“祖师在上,弟子谨遵教训!”
“好了好了,你们去吧,真宫中穿行颇有迟滞,我送你们一程,免得他们五个见你们慢了,发现什么端倪。”
云泽真君摆摆手,一道玄妙气息涌出。
等两人再看时,殿中早变得熙熙攘攘,长老弟子们正站在各处,默默不语。
殿中气氛压抑,不似天庭,倒似阴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