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儿啊，你把咱剩下的那些老兄弟们……”
“都叫到这，咱倒腾两个酒菜，最近想他们了……”
枯瘦的老爷子坐在椅子上，原本有些灰败的脸色，忽然容光焕发。
朱标感觉这事有点不对，刚想说什么，却看到了自家老爹那坚定的眼神，无奈的他只能点了点头。
入夜……
马皇后所居住的木楼正前方，支起了一个小小的棚子，棚子里摆着一个圆桌，桌子上还有一些酒菜。
一个炒花生，一个煮菜叶子，还有一碗酱，一盘子炒咸肉。
非常简朴，但却是老爷子自己动手做的。
老爷子坐在主位之上，朱标坐在他的旁边，老爷子看着这一桌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咸肉啊，还是你娘腌的呢，这是上最后一坛子了，咱留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舍得吃，这次拿出来，也算对得起他们几个老杀才了……”
朱标看着眼前这黑漆漆的一盘，沉默的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的功夫，坐在软榻上的徐达被抬了进来，此时的他已经老迈的不能走路了，只能勉强在软榻上微微行了个礼。
紧接着就是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冯胜，当海军总兵官这么久，他腿上的伤是越来越重，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能走已经不错了。
一个轿子抬来了糊里糊涂的汤和汤大嘴，老人家双眼木然，嘴角还流着口水。
老哥几个围坐，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往日种种好像都在眼前，仿佛当年那一群横刀立马的年轻将军们，一瞬间就变成了现在的垂垂老矣。
苍老的白发在灯光下闪烁着不一样的光泽，好像失去养分的稻草，朱元璋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你说说你们几个……”
“哈哈哈……”
众人的脸上也都带上了一丝苦笑，朱元璋的笑声也是越来越弱，最后竟变得有那么几分哽咽，突然有些如释重负的开口说道。
“咱们……咱们都老了哟……”
徐达上气不接下气的举起酒杯。
“上位……上位比俺们几个都强……老臣现在是肉也吃不得，酒也喝不得……不知道哪天早晨，这眼睛就睁不开了啊……”
徐达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但他却很快发现了不对，“上……上位啊……您……您也忒抠了，这咋还给我们喝水啊……”
朱元璋大笑一声，“哈哈！就你们这个德行，不喝水能行吗？天德啊，你也就能吃点那炒豆子，那肉片你可不许动啊……”
一众人纷纷笑出了声，连同说不出话来的汤和都勉强露出了一分笑容，但又紧接着流下了一串口水。
“这些个老兄弟就剩咱这几个了……”
“咱这些天想你们了，想叫你们来宫中喝喝酒，说说话……下回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老人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的抿了一口，脸上闪过了一丝回忆之色。
“想当初咱哥几个在郭大帅的营地，那也算是万夫不挡的猛将！”
“天德当时厉害！都是千夫长了，那时候咱还是个大头兵呢……”
朱元璋指着徐达，笑呵呵的说着当年的事。
“可……可不是……那时候乐呵……”
“那时候乐呵啊……”
徐达的话语有些模糊，但是却眼圈通红，看着自己老迈的躯体，又看了看眼前苍老的朱元璋，他忽然泪如雨下。
“草！真没出息！”
“咱们兄弟这么多年刀山火海，什么时候怕过！不过是老了吗！老了又能怎样！？”
“现在给咱一把刀！咱还能去草原上晃两圈！哈哈哈……”
朱元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仿佛跟了他一辈子的宝刀还在那里。
徐达泪眼朦胧的眼睛也是冒出了精光，“下……下辈子，咱还跟着上位……”
“对……”
“咱下辈子……还跟着上位！”
冯胜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佝偻的腰身也挺直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峥嵘岁月之中。
“我……也是……”
“我……想他们……啊”
汤和含含糊糊的说出了几句话，泪水不停的落在了衣襟上。
朱元璋抬起脑袋，强忍着不会让泪水落下来，“是啊，这么多年，那么多人都走了……咱也快了……”
天空飘下了三三两两的雪花，几个老人家坐在这里相互对视，话也不多！但却胜过千言！
旁边的朱标也感觉鼻子发酸，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的老将，就剩下这几位了，郭英因为吃肥肉脑袋流血去了，曹震因为喝酒逛窑子累死在女人肚皮上了，傅友德在家终寿终正寝，这么多的开国元勋，全都凋零了……
“咱这辈子啊，最成功的事情就是生了老大，有他在，咱们老哥几个就算是没统一中原，这小子也能把事都干了！”
朱元璋满脸骄傲的看了看朱标，原本容光焕发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
“爹！！”
“您……”
朱标噌一声站了起来，“爹，您坐着别动，太医马上就到！”
“来人！快去叫太子！！”
而朱元璋却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用叫他们了，咱心里都明白，时候到了……”
三位老将坐在那里泣不成声，老朱则是慢慢悠悠的站了起来，“咱去楼上看看你娘……”
朱标一挥手，一些宫女太监连忙上前照顾这三位老将，而他则是跟着自家老爹一路上了楼。
老人家没让他进去，又把他关在了屋外，而此时，满头白发的马皇后也坐在了床榻边。
“吱呀……”
朱元璋推开门，看着自家婆娘坐在那里，脸上露出了一丝由衷的笑容，沙哑的开口说道。
“婆娘啊……咱来看你了……”
马皇后的眼神之中闪过了一丝茫然，定定的看着朱元璋。
老人家费力的坐在了榻边的椅子上，“咱啊，要走了，可是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
“但是你这个样子也好，咱真怕咱走了以后，你要是跟咱一块走了，那可怎么办……”
朱元璋费力的拿起了一块锦被，披在了马皇后身上。
“咱还没跟你过够呢……”
“下辈子咱还当个臭要饭的，你还当你的大户人家女儿，到时候咱……哈哈，咱可不能造反了……”
“但是咱这两下子，肯定是穷不了，还得让你过好日子！”
朱元璋拉过马皇后，满是皱纹的双手，细细的捧在手心，轻轻的搓动了几下。
“唉……咱不中用了，以前咱这手滚热滚热的，还能帮你暖暖，现在冰凉冰凉的……还不如你呢……”
老人家苦笑几声，就这么趴在了马皇后的榻边。
“咱啊，这辈子最厉害的事就是娶了你……”
“就是娶了你啊……”
朱元璋的眼皮有些沉重，趴在那里昏昏欲睡，也不知道为什么，马皇后的眼角忽然流下了一行泪水。
“你……”
“你长得真像我那孩子他爹……”
“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但是真的……真的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好想他啊……”
马皇后微弱的声音仿佛刺激了朱元璋，老人家费力的抬起头，眼泪横流之下，颤颤巍巍的开口说道。
“婆……婆娘啊……咱就是你孩子他爹……”
“你把咱忘了！这么多年咱一直在你身边守着呢……”
“你看看咱！你再看咱一眼！咱怕咱走了之后你就看不到了……”
马皇后泪如雨下，伸出粗糙的双手慢慢抚向朱元璋的脸颊。
浑浊的目光之中，忽然带了三分清明。
“重八……”
“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啊……”
“这是不是大帅府，你怎么跑到我闺房来了？”
朱元璋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笑容，但又闪过了一丝担忧。
“婆娘啊，婆娘，你终于是想起咱了……”
“你怎么就想起咱了呢……”
朱元璋的声音越来越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眼神之中的神采迅速的消失不见。
“重八……”
“重八……你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是不是打输了……”
“无论输赢……我都陪着你……你说句话呀！！”
马皇后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摸了摸朱元璋的脸颊，可是那满是皱纹的双手很快就僵在了原地。
“重八！！”
“重八啊！！！”
“呜呜呜呜……”
苍老的哭声传遍了整个屋子，门外的朱标推门而入，看着趴在床榻上已经安详离去的老爹，他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