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像是翻倒的墨汁,搅满了一池愁绪。
许栀因着肩上的痛,昏睡了几个时辰后,她仍旧无法平复刚才死里逃生,又是被荆轲所救的冲击。
她从来的那一天就简单地想出了要如何解决伤害嬴政的事件。
可如今,要她对荆轲下死手,这是典型的恩将仇报。
她想着刚才荆轲一脸了无心机的笑,摸着良心说,她做不出这种事。
许栀料想自己是之前为了和嬴政作息保持一致落下的毛病,这比熬夜玩手机还致命,养成习惯之后大半夜也毫无睡意。
她裹紧毯子,偷偷走出屋棚,这个小屋子修在一处不高不矮的丘陵,方望见远处梁山奕奕,也可看见地处的村落。
战国时期的人口很少,交通也不便,正值紧锣密鼓的战时,除了都城要塞,这些地方都鲜少有人来往,零星的几处人家散布在灌木树林。
韩国地处黄河中游地区,韩国东部和北部都被魏国包围、西有秦国、南有楚国。
夜风在丘陵的上头总是要比在平地风力大些。
她在现代的时候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短箭直接穿过肩窝,她的左臂动一下就能疼得她直冒冷汗,时刻撕扯的痛感提醒着她不要当圣母。
她记起那个开弩机射杀她的汉子,他要杀她的理由是想要她给他死亡的兄长陪葬。
许栀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心里五味杂陈。
羸弱、贫困的韩国是他们的母国。许栀深知自己不能带入现代的国家观念来解释战国时候的诸侯国,但她不能抑制地带入饥寒交迫又一穷二白的中国时,当她这样想得深入了的时候,她很快能与韩非共情。
她强行改变韩非的命局,要他活下来,再眼睁睁地看着家国灭亡。
究竟是对还是错?
夜风灌进她的领子里,她捡回思绪,回过头,看见李贤斜靠着门枋,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他怀里抱着把像荆轲那样的剑,一幅楚人打扮,襟纹流水饰,系带紧腰。许栀端详着面前的这个人,闭上深沉的眼睛时,眉眼之间宛若上京谪士,一笔不多,一笔不少,可他的眼尾却偏带了点淡色的红,像极了狐狸。
她似乎有一点儿理解屈原所写“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的意思。
许栀没空再去欣赏他长什么样。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却没第一时间告诉李斯,也不见他急着上报王廷。
她对他现下是多添了些提防之心。
哪知道李贤根本没睡,守夜的人哪能睡着,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边儿上有道视线。
正当她准备站起来的时候,眼睛的主人镌着笑,眉梢上翘,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公主半夜不睡,看着我作什么?”
许栀眯起杏仁圆眼,半蹲下,不客气地俯视他,淡淡吐出句:“祸害。”
“?”李贤的眼瞳骤然放大,诧异的表情上不甚理解。
许栀凑近了他,上下打量他一番,一字一句地道:“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太过于,像个祸害。”
李贤倏然愣在原地,这是在说他的长相?许栀离他太近,她清澈的眼睛里不带半点别的意思,瓷白的脸上显露出白兔般纯良,可他却被这种直接的言语,她不经意的语气把他整得心情颇为烦躁。
李贤坐直了身。
他暗沉的眸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许栀却没听他要接什么话,径直走入了屋子。
她想到李贤像个化石被挖出来那样的反应,她觉得这样才算有意思。
她这一夜把时间线又掰开了想。
总算对上了韩亡之前的一个事件。
——李斯出使韩国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李贤这个活了两世的人又或许比李斯更深不可测。
天蒙蒙亮
连绵的山丘覆上了一层灰雾,树林间鸟雀外出觅食,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李贤灭掉篝火,将柴块焚烧之后的灰烬埋进土里。他隔着支起来的帘布,询问许栀伤势。
许栀换绷带(姑且将这布条换作绷带)的时候明显带着哭腔,但是她还是应了一声还好。
这下是换作桃夭被牢实地捆住手腕了。
“我们把她送回韩国吧。”许栀道。
“为何?”李贤不解,“韩兵在秘密寻你,怎么能自投罗网?”
“这不是自投罗网。”
她将李贤拉到一旁,“南绕楚国路途遥远不说,外面想杀我的更是一大堆。他们不会想到我自己去了韩地。”
她停了片刻,狡黠道:“何况李廷尉赴韩在即,总不能令廷尉空手回去。”
李贤的表情僵硬了不少,他从救下她一直到刚才,他从未提过自己父亲出使的事情。
“阿贤,我不知你为什么想让我去楚国,不过嘛,有的事情,你瞒着我是无用的。”许栀用很是天真的神态抬眼望向少年,娓娓笑道:“我们是同盟不是吗?”
许栀太矮了,李贤和扶苏都很高,她每次看他们都得仰着头,她很想自己能够快点儿长大。
她抬着右手,朝李贤招了招手,李贤微微俯下身,女孩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软糯的声线张弛着娇俏的可怕。
他听到这话的时候,他不可否认地承认,许栀绝对是一个极其富有挑战性的同盟。
她的身份是公主,他只是个臣子。
而许栀想,她是穿越,他是重生。她未涉足过政治风波,而他曾在朝堂摸爬滚打几十年。这样不对等的细节差异,足以让她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阿贤,我不觉得你是个单纯的人。我想让你知道,往后的事情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许栀笑着,她拉住他的领子,吸了口空气,一鼓作气道:“如果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偏离了我们最开始的约定,只有死亡才是归宿不是吗?”
桃夭见嬴荷华摇了摇李贤的袖子,还当她在朝她喜欢的人撒娇。
昨日又上演了个英雄救美的场面,桃夭觉得嬴荷华或许更在意他了吧。
只见小公主一笑,晃悠了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一包空首布币。
她把一枚一枚的布币拿在手里细细查看,嘴里还念着些她听不懂的数字。
桃夭不理解她的行为,“公主难道放心同我回韩?”
“回到阔别十余年的故地,你应该说好。”
嬴荷华的语句令桃夭不容拒绝。
她耸了单肩,“你曾说有的事情得我去了韩国才能明白。韩非也是韩国人,但先生说的理论之言我不懂。所以我的确想请你带我来看一看,讲一讲,为什么存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