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拖拖拉拉,一直拖延到申时中,才在李斯的絮絮叨叨中不情不愿地动身。
因为这些士兵是出来找人的,并没有携带马车,因此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能骑马。
韩非和李斯共乘一骑,李信则是把坐骑让出来,让成蟜乘坐,他在下面牵马。
队伍行进缓慢,好在成蟜没有再找事,慢归慢,至少是连续不断地行进着。
“公子,肚子饿了吧?”
黄昏将近,李信从士兵手里接过干粮,就是一把炒熟的豆子,自己还没吃,先递到了马上。
成蟜抓了一小把,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咀嚼着。
日光退散,黑暗笼罩,队伍里先后点燃火把,数十人的队伍,两人一排,绵延如同数十米长的火龙。
不知走了多久,成蟜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大脑昏昏沉沉,能够听到外界的声音,却又仿佛在沉睡的状态。
一道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士兵高亢的声音,让他彻底回归现实。
“李将军,前方五里,便到宜阳大营,属下已派人前往禀报。”
李信回头看了眼马背上的成蟜,扭头看向赶来的士兵,嘘道:“你先回去吧,我知道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信扭头看来,关心道:“公子你醒了,再有五里,就到地方了。”
“刚到丑时。”
李斯策马从后面走了过来,建议道:“今日天色已晚,到了宜阳,休息一夜,明日卯...辰时再出发。”
成蟜不容置疑地说:“休整一个时辰,我们便继续往前。”
李斯惊诧道:“公子不休息?”
不休息,早点回,他当然高兴。
只是,这不符合常理的行为,总让他心里有些发怵,尽管不知道怵从何来。
“一踏上秦国的土地,我思念王兄的情绪,就疯狂生长,一呼吸到秦国的空气,我就感受到来自王兄的气息,无比强大而又充满关怀!总而言之,本公子思念王兄,一刻不敢耽搁。”
李斯听着成蟜的胡说八道,他是一点儿也不相信。
不过,他倒是从这番话里,听出了成蟜内心的真实想法。
人不在秦国,想怎么浪就怎么浪,几个月的时间,就写了一封信。
毕竟山高大王远,王上的铁拳打不到他。
一回到秦国,就不一样了。
必须要表现得迫不及待,恨不得飞回咸阳,想方设法避免来自大王的责备。
李斯摸透了成蟜的心思,并没有要拆穿他的想法,能够尽快回到咸阳,回归正常的生活,也是他所期望的。
“既然公子都愿意吃苦受罪,连夜赶路,斯又有何不可?”
连夜赶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李斯说话的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李信取下水囊,打开木塞,递到成蟜手中,问道:“公子,我是直接去韩国,还是等蒙恬回来以后,再一同前去?”
成蟜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水,疲惫道:“蒙恬会把事情汇报给王兄,所以他会先回咸阳,再去韩国,你可以等他,也可以不等。”
和没说一样。
李信低声吐槽一声,扭头看向李斯,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等,你容易冲动行事,甘罗劝不住你,还有可能挨揍,我建议你等蒙恬回来以后,你俩一起去,能有个照应。”李斯正色道。
李信不服气地瞥了一眼,表示想揍李斯,但是说得竟然有那么几分道理,他甚至有点儿被说服了。
距离宜阳大营本就只有五里路,就算是慢慢悠悠地走,不到一刻钟,他们也赶到了军营。
事先得到消息的王翦,带着麾下将领,在门口接应。
王齕不在,他负责秦王营帐的外围警戒,内层警戒是大壮率领廷卫负责。
“末将王翦,恭迎公子,请公子入营一叙。”
王翦站在最前面,远远就看到了马背上的成蟜,他主动向前几步,热情迎接。
其身后的将领,面面相觑,咱们秦国的公子,悄悄进营,毫无动静,韩国方向来的公子,将军这么热情洋溢,他够不会是投敌叛国了?要不要举报一波?
李信扶着成蟜跳到地面上,他小跑着来到王翦面前,笑容可掬地喊着:“将军,我回来了。”
“滚一边儿去!”
王翦手臂一甩,把要近身的李信推后数步远,没好气道:“不是你小子跟我这儿吹胡子瞪眼的时候了?”
李信挠着头憨笑:“我也是担心公子,难免着急了些。”
“公子呀,末将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
甩开李信,王翦立马换上笑容,迎着成蟜走过去,哪里有半点儿大将的风采。
见识到这样的王翦大将军,成蟜明显一愣,有些怀疑,这和那个不苟言笑的王贲,真的是亲生父子吗?
“听闻王翦将军平和近人,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连我这样人人唾骂的纨绔,将军你都愿意亲自出门相迎,在下真真是受宠若惊。”成蟜道。
他知道王翦擅长交际,但是不拉帮结派,不与任何人私下相交,这些话,都是过过嘴的场面话,毫无意义可言。
成蟜身为王弟,名声也不好,得罪他,很容易在打仗的时候,被背后使坏,留个好印象,方便以后行事。
不管王翦为什么这么热情,成蟜难免俗人有俗想,这很正常。
王翦呵呵一笑,也不恼怒。
没亲自去接成蟜,但是他有办法抵消这个不好的印象。
比如,营帐内的神秘人物,王翦相信,使团上下肯定不知道那位的到来。
当然,王翦不可能泄露大王的行踪,他会使用另类的方式。
“诸位,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大秦王弟,公子成蟜,其只身犯险赴韩,与韩国签订盟约,触犯赵国利益,惹得其使团愤怒追杀,而今凯旋归来,诸位一起见过公子!”
王翦拉着成蟜往大营里走,在众将面前停下,就像个传销组织的金牌讲师,疯狂洗脑。
嗯,成蟜相信了,他油然而生一股身为秦国英雄的自豪感。
众将小声议论片刻,朝着成蟜齐齐拜道:“末将恭迎公子凯旋。”
成蟜沉浸在喜悦中,有些飘飘然,他回头一看,王翦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问,公子,今晚的安排,您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
人前显圣,原来是这种感觉。
成蟜再三点头,还不忘不满地瞥了眼李信,跟个傻大个一样,整天只知道弟兄们,跟我冲啊!
瞧瞧王大将军这技能,三言两语,整个使团的功劳,都搬到了成蟜头上,怪不得能在秦国吃得开,有能力,会来事,还不拉帮结派,让王兄百分百放心。
他拉着王翦走到一旁,远离人群,收敛喜悦之色,沉声问道:“将军的安排,我是有点满意的,不过无事献殷勤,将军有什么事,但说无妨,今晚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王翦也算是摸滚打爬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上来就跟他称兄道弟也有,但是一个尚未加冠的公子。
好吧,谁让他是公子,天生贵胄。
王翦压住抖动的嘴角,陪着成蟜往营寨深处走,边小心提出自己的要求:“请公子在王上面前多多美言,让我家贲儿能够重返军中,就算是做个冲锋陷阵的小卒也行。”
成蟜上半身后仰,与王翦保持了一些距离,郑重其事地问道:“敢问将军,你和王贲是亲生父子吗?感觉你俩性格不同也就算了,怎么,他也没给你写封信吗?”
这小子,说话真欠扁啊!
本来还想给你一点儿提示的。
王翦心里念头闪动,面上神情不变,走在前面引着成蟜往里面走:“公子星夜兼程,必定劳累不堪,我为公子准备了休息的营帐,请随我来。”
成蟜边走边说:“我不留在这儿,休整一个时辰,就准备回去了。”
“那公子先在帐中等候,我命人准备膳食,用过之后再走。”
“好!”
成蟜没有发现任何不对,跟着王翦一步一步走向龙潭深渊。
王齕看到王翦引着人过来,没有阻拦。
成蟜要来的消息,他也知道,应该就是和王翦同行那个少年。
李信是熟人,来军中时间不长,挑战同僚最多的刺头。
李斯和韩非,不认识,但应该是使团的人,王翦没有言明,他也就放过去了。
里面还有一层守卫,若不是使团的人,自然会被拦下。
越往里走,成蟜越觉得不对劲。
军营里面戒备森严,很正常。
但是这一片过于森严了吧?
巡逻的士兵,都没有中断过,一队接一队,全方位无死角的巡逻。
忽然,成蟜眼神瞟到不远处的营帐,有个熟悉的人,正端着水盆,躬身走出来。
成蟜惊呼道:“高子,你怎么在这儿?”
他浑身肌肉紧绷,脊背汗毛倒竖,警惕环扫四周,寻找着那一道高大威严的身影。
赵高听到成蟜的惊呼,顿下脚步,抬头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影,愣了一会儿,把手里的水盆放在脚下,小跑着迎了过来:“公子,没想到你也在军中啊?奴婢还纳闷,王上怎么突然要来宜阳,原来是打听到公子在这里的消息。”
“公子,快随奴婢进去吧,自从您失踪后,王上一直没有睡觉,就盼着您回来呢!”
“你再吹牛逼,我赏你几个大逼兜,谁能几个月不睡觉,你这是在诅咒王兄。”成蟜气势汹汹,脚底摩擦,逐步拉开与赵高的距离。
虽说受训免不了,但在咸阳,那都是自己人,丢人也丢不到哪里去。
在宜阳,那才是真的丢人,全军上下,少说几万人,这帮人每天闲来无聊,自己就成为饭后谈点了。
赵高连连告罪,抬起手左右反转,一半脸颊扇一下,不疼不痒:“奴婢失言,奴婢该打,王上他几个月没有睡好觉了,就等着公子呢…”
“完了!”
李斯、李信对视一眼,同时站直身子,低头看脚,就像是两个即将领训的员工。
“别,公子我身子不舒坦,咱们咸阳再见。”成蟜摆着手,转身就走,还挺讲义气,不忘招呼李斯和李信一起。
奈何二人就好像扎在了地下,抬不起脚来。
“滚进来!”
一声厉喝,成蟜浑身一哆嗦,乖乖掉头,抬头看到现在营帐门口的威严身影,只好垂头丧气地走过去。
路过赵高的时候,还不忘报复性狠踩一脚,低声恨道:“要不是你惊动王兄,本公子早就溜之大吉了。”
赵高一脸冤屈,扭头向为人和善的王翦投去求救的眼神,委屈道:“将军,你要为奴婢作证,明明是公子叫奴婢过来的,跟奴婢没关系。”
王翦含笑点头,没有说话。
李斯走到赵高旁边,幸灾乐祸道:“抹黑公子,你完了。”
李信跟在后面,同声附和:“你完了。”
赵高去捡刚刚放下的水盆,向李斯和李信投去仇恨的目光,诅咒道:“你们今晚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