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成蟜离开营帐,李斯僵硬的后背,也没有放松下来,他埋头跪着,大脑疯狂运转。
李信要借钱,让公子还债的事情,李斯是添油加醋了一些,但那是情势所迫。
再说了,公子一直待在营帐内,没有和李信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可能知道真相。
就算知道,他坑的也是李信,不是公子。
除此之外,李斯想不到还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成蟜,惹得他不高兴。
既然问题不在他身上,公子的态度,又是实打实的恶劣,莫非是王上,对自己有了不满的地方,公子是在提醒他谨小慎微一些?
念及此处,李斯心中一沉,很想抬头看看,看大王的脸色如何,察言观色之后,做出更好的应对。
冥冥之中,一直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威压,迫使他不敢抬头。
这一刻,李斯有些后悔,与韩非赌气纳头便拜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至少,目前来看是不明智的。
李斯听着耳边的动静,悄悄侧转脑袋,发现韩非把案几上的碗筷全部放到地上,从怀里拿出书写工具,奋笔疾书。
由于角度的问题,他只能看到韩非严肃的面庞,看不到书写的内容。
很快,一张纸便被游走华丽的秦国小篆填满,湿漉漉的墨迹,仿佛给了那些文字的血液,给了它们真正的生命。
李斯继续埋头,韩非动了,他捧着纸张,像是一个敬畏君王的臣子,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至宝。
嬴政没有抬头,更没有伸手去接,他手里拿着汤勺,盛起一勺冒着热气的白粥送进嘴里,然后放下汤勺,快递回头浏览手里的公文,是个忙到没空吃饭的勤奋君王。
“有什么事,用过早膳再说。”
过了一会儿,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补充道:“李斯也一起吃吧,别跪着了。”
李斯如蒙大赦,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膝盖,激动起身:“多谢我王!”
韩非捧着写好的文书,纹丝不动地站着,李斯刚刚把饭菜重新拿到案几上,正欲坐下享用早餐,眼神瞟到了站着的师兄。
他收回摸向碗筷的双手,起身拉回倔强的韩非,劝说道:“师兄,先吃饭。”
李斯是不想被师兄比下去,可也不想看到师兄初次见面,就激怒大王,那将会是一个很糟糕的事情。
见韩非梗着脖子,拉扯不动,李斯急中生智,啪地躲过他手里的文书,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低头忙碌的大王,小声道:“你总得给大王一点儿用膳的时间。”
韩非目光投向吃饭完也不忘处理公务的秦王,内心深处闪过一抹悸动,他既希望秦王就是这个样子的勤奋君主,又怀疑秦王是装出来的虚假模样,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君王。
趁他愣愣出神,李斯把他拉到一旁,两个人在不远处坐下,每吃一口饭,便抬头看看,若是大王吃完,他也就饱了,该说正事了。
“拿给寡人看。”
李斯汤勺刚进嘴里,就整个身子绷紧,等到他放下汤勺,手忙脚乱地站起来,韩非已拿着放在手边的文书送了过去。
他静静地伫立片刻,便如临深渊,精神紧绷。
因为大王开口了。
“你要寡人不攻韩灭韩,方肯为秦国效力?”
李斯听到此话,不觉得打了一个冷噤,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兄太莽撞了,这是自寻死路啊。
韩非点点头,提笔补充道:“臣既来秦,便做好了永不返回的准备,也做好了侍奉伟大君主,实现毕生抱负的准备,当今天下,六国合纵攻秦,乃是取死之道,臣不敢为韩国的错误寻求大王谅解,只恳求大王宽仁,看在韩国主动追随,俯首称臣的份上,不攻打韩国,让他成为秦国征讨天下的马前卒,臣便不胜感激。”
嬴政冷冷地看着没有任何语气的文字,心里一阵发笑,既要为韩国求情,又担心激怒寡人,初次见面,就要试探寡人态度。
“秦韩盟约已定,这是一件好事,寡人邀请先生来秦,是喜爱先生的文章,先生知道,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便崇尚法制,寡人喜爱法家文章,所以邀请先生前来,绝无逼迫先生为秦国效力之意。”
嬴政没有什么感情的声音,在营帐内飘荡,李斯耳廓微动,收录这一番对话。
他虽然不知道韩非写了什么,那是他看不到的内容,但是根据他对秦王的了解,韩非写的内容,很显然有了触怒秦王的苗头。
“启禀我王,师兄闭门着文,苦研法家着作,少了些与人相交的经历,难免说出不敬的话语,还请大王海涵恕罪!”李斯提起衣服,小碎步往前几步,纳头就拜。
他与韩非的交情很复杂,认可韩非的能力,希望他得到秦王赏识,共仕秦国,又不愿意看到他压过自己,独占鳌头。
此刻,韩非初到秦国,显然没有与他利益冲突的地方,李斯不惜触怒大王,也有为韩非求情,就是出自彼此间的同窗之谊。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大王只是警告韩非,还没有要杀他的意思,求情是有风险,但不危险。
“秦国因法而强,天下共睹之,你们师兄弟既然皆出身法家,不妨说说看,法家人才不计其数,东方六国为何没有走上法家强国强军之路?”嬴政放下韩非写好的文书,把手边的竹简随手卷起来,单独放在一旁。
李斯和韩非性格迥然不同,然后都是聪明人,听到这个问题,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其背后的目的。
对此,李斯并不想先答,奈何韩非写字很慢,他必须第一个说。
心下轻叹一声,李斯缓缓开口:“君主赏罚不明,贵族贪图享乐,百姓有令不听,乃是东方六国三大弊端。”
“赏罚不明,就容易失去威信,有功者不得赏,有过者不得罚…”
李斯一口气说了许多,围绕着三点,举了种种事例,奈何这本就不是他的强项,相较于韩非,执行才是他的长处。
说这么多,是在给韩非争取时间,也是为不冷场。
总不能,韩非没写完,他就停下不说,让大王像他一样喋喋不休,显然不可能,也不符合大王的身份。
看到韩非放下毛笔,李斯长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不动声色地悄然结尾。
韩非把写好的长篇大论拿给秦王,退后两步,站在旁边等待反馈。
“…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行,赏罚不信,故士民不死也…”
开篇和李斯的言论殊途同归,嬴政面不改色继续向下看:“…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
终于,嬴政冰冷的脸上,多了一抹笑意,很难察觉,且一瞬而过。
他放下韩非的文章,很难说这是个怎样的人才。
从文章看,韩非才华横溢,能力突出,若是离了文章,便缺了几分神韵。
尤其是刚才为韩国求存,就像是个没脑子的人才会说出的话。
“写得不错,寡人深以为然,先生有大才,可随寡人去咸阳,寡人欲拜为客卿。”嬴政盛情相邀。
当面见过了,韩非的才能,得到了他的认可。
不管是提前准备好的,还是临场发挥,都说明韩非是个人才。
毕竟,就算是猜题,也要有那个实力,更别说还要答对。
如此一来,秦国未来用不用得上韩非,嬴政都不可能放此人离开,带回秦国寻个合适的位置安置下去,安置不下去,就一直做客卿,做个出谋划策的臣子也不错。
客卿,大王过分看重师兄!
不是实职,却是高级官员。
李斯酸了,他可没有这份待遇,要不是抱上成蟜的大腿,现在连个廷尉正也混不上。
他的情绪尽管隐藏的很好,但还是瞒不过嬴政,后者只是眸光扫过,没有任何言语敲打。
秦法不诛心!
李斯有想法,是人之常情,他根据人才的能力大小,安排合适的职位,不是凭个人喜好。
倘若李斯能够表现出更好的能力,他可以不计较那些复杂的小心思。
嬴政目光投来:“李斯!”
“臣在!”
李斯恍然回神,高声应答。
“你出使韩国,与韩国签订盟约,促成助韩弱赵之策,回咸阳后,便执掌廷尉吧。”
“诺!”
李斯手脚麻利,连提起衣摆的动作都省了,直接跪在地上,情绪激动:“臣多谢我王恩重,定不负王上期许,为我王看好廷尉。”
他毫不犹豫地转投成蟜,毛遂自荐出使韩国,就是为了今天。
廷尉,已然是秦国高官。
这一刻,他觉得此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韩非也衷心替李斯感到高兴,二人相识多年,自然知晓他心中的理想与抱负,追逐名利,总算是有了收获。
秦王还在,他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是暗暗地给李斯递去了鼓舞的眼神。
“呦,气氛挺融洽啊!”
成蟜恰逢其时,在外面转了一圈回到了营帐里,进来第一句就是调侃众人。
他一抬头,便对上了王兄那张能吃人的黑脸,连忙端正神色,问道:“王兄是不是安排了韩非做扶苏的老师?”
成蟜本来是在营寨到处转的,想到韩非可能的结局,觉得他不适合做官,适合做学者。
又想到自己那个依依学语的大侄子,这不是现成的老师吗?
一个叛出儒家的法家集大成者,教育一个未来可能被儒家霍霍小屁孩,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是!”
嬴政回的干脆。
不过,成蟜的提议,确实值得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