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论道
作者:键盘工   血色王权最新章节     
    唐墨站立在剑勋城内,感慨万千。
    这里是奥斯陆帝国的首都,是血色大陆第一城市,拥有着人类最为悠久的历史,从魔神时代起便历经沧桑,作为光明神派系的众神行走人间的大本营,它所经历的一切是人类无法想象的。
    灭神炮作为《天地法典》后人类时代的三大神迹,堪称大陆最强火力,虽然还过去荣耀的痕迹,但如今也只能孑然排列在帝都四周城墙的高处,仰首天空,成为任人凭吊的景点。
    唐墨所在的街道是帝都三通九达十二主道之一,街面宽阔程度令人咂舌,行人川流不息,车水马龙如梭,顺着这条街望过去,唐墨便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单单这条街的人就要比整个唐家堡的人还要多,真不愧为整个奥斯陆帝国的首都。
    唯一和唐墨想象中有落差的,是这里的商人太少了。
    街面上干干净净,没有当街的地摊,没有流动的柜车,没有行走的小贩,虽然这让帝都的街道看起来十分整洁,但在唐墨看来却是有些无法理解。
    沿街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是对外开放的,但大多是各种私人会所、公馆和书社,也有半开放的乐坊和教坊,酒楼和客栈虽然也不少,但真正经营日常百货的普通商铺却少的可怜。
    唐墨打听旁人才明白,能够在帝都存留下来的世家无不是帝国顶尖的豪门权贵,他们日常所需要的物资种类繁多并且数量巨大,只能联系绿盟商队代为采买直接供货,所以真正需要跑到街面上来采购的人自然是少之又少。
    唐墨心中感叹,帝都就是帝都,生活方式也和其他外郡完全不同。
    看那些频繁出入各种会所公馆的世家子弟们,举手投足尽是附庸风雅之姿,衣着打扮俱是饰金佩玉光鲜亮丽,根本看不到有人为了忙于生计而匆忙,哪里像自己的家乡唐家堡,街头街尾全是提筐背篓的农户匠人和风尘仆仆的佣兵刀客。
    唐墨和每一个初到帝都的小人物一样充满了新奇和惊叹,在这写满了人类之最的大城市中不断刷新着新的认知,而那些帝都的本地人,出身高贵的各大世家族人,哪怕是附庸的佃户,对唐墨这样的外乡人也是一般的傲慢和蔑视。
    不过因为毕竟是在帝都,他们总要装出一副更加宽容的文明范来,所以面子上反倒表现的比其他城市排外者更加友善,唐墨不多时便体会到了,这种虚在骨子的傲慢是多么的令人难受,犹如如鲠在喉。
    按照之前绿营酒吧中酒保的提示,唐墨问路找到了时家酒楼。
    在帝都之中,时家竟然同时开有三家酒楼,只不过服务的对象和风格有些不同。
    在宫前广场那寸土寸金的地方,时家酒楼装修的富丽堂皇,日夜丝竹靡音,大屋大席大宴,出入皆是衣冠紫金的富态官宦权贵,帝都的各界名流不绝于此;
    在沿河花街的那家店里,则多是年轻的世家子弟们流连,晚间最为热闹,彩缎红灯,铜炉添香,雕漆朱栏的楼梯中,上上下下尽是关系隐晦的男女伙伴;
    而设在这城南的酒楼则是专为商人,特别是绿盟商人而设,副楼设有专供护卫、佣兵、脚夫、伙计们休憩的散厅,楼上三层设有数十间私密包厢用于商人们洽谈生意,最为特色的是那超大的后院,可以暂寄货物,停靠货车,兽畜也可以在这里补充给养。
    唐墨听说时开山要在这里与一位朋友会面,而且似乎是一位十分了不得的大人物。
    但当唐墨叫住了通楼伙计打算询问时,却再次遭到了冷遇,这和上次在唐家堡的时家酒楼如出一辙,伙计看到唐墨一身廉价的异乡服饰,便立刻判断出了唐墨的出身和身份。
    “散厅里没位置了,不过要是哪桌的客人愿意和你挤一挤,请自便。”说着伙计便撂下唐墨,蹬蹬蹬跑到楼上伺候贵客了。
    唐墨被伙计的话噎的哑口无言,惹得附近不少食客关注。
    “新来的小伙子,这里的规矩,你得给那孙子小费才行!不管是安排桌位还是打听事情,这里的势利眼们没好处可不会搭理你。”一位佣兵好心提醒唐墨。
    旁边一同喝茶的商队伙计满脸的鄙夷,补充道:“他们以为自己在帝都做事就高人一等,觉得伺候咱们是掉了价,你看那些孙子的嘴脸,真以为他们也是上等人了?”
    “就是,和咱们有什么两样,还真tm装上了!”周围众人纷纷附合。
    然而,这样的场面让远处几个酒楼的伙计听见了更加不屑,干脆没人理会散厅这边的要求了。
    苦的是唐墨,没有伙计过来,他也不敢贸然往楼上去闯,若是再遭一顿白眼和埋怨,自己今天便是丢人丢到家了。
    正进退两难之间,酒楼门口进来了一对妙人,男的风度翩翩,女的美貌高贵,正是海茵?黑格尔和左晴二人。
    “左,左晴小姐?!”唐墨愕然。
    墨谷分别时,唐墨知道左晴作为左氏的大家闺秀竟然抛头露面亲自率队北上,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办,却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初到帝都便与其再次相遇,这位鼎鼎大名的‘铁面蔷薇’竟会是自己进入帝都后遇到第一位熟人。
    世界并不小,只是有些人注定了会走到一起,用神婆王娜拉的话来解释,在预言中的命星彼此之间相互关联而影响,这便是命运的必然和交织。
    左晴认得唐墨,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唐墨仅仅是个小人物,但毕竟主持着墨谷黑市的物资贸易,所以左晴的态度也算礼貌,按照左氏家族女子在外的礼节向唐墨微微欠身颔首问候。
    “你的朋友么,能否介绍一下?”黑格尔性格十分开朗,主动向唐墨投以友善的目光。
    但左晴却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正通过黑市贸易筹办军资,她害怕唐墨说漏嘴,所以急忙把话头引开,暗示唐墨回避。
    “这位的确是我的一位好朋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面,本来是应该好好叙旧的。但今天你和时开山的约会更为重要,回头有机会我再介绍你们认识吧。”说罢左晴一双秀目便闪烁着望向唐墨,希望后者能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知趣身退。
    然而唐墨并没有如左晴所愿,反倒是两眼一亮,高兴起来。
    “你们也是来找时开山的?!那巧了,我正想找他呢,可偏偏不知道他在哪个房间。”唐墨尴尬的笑着,算是对黑格尔的友善的回应。
    “妙极了,原来你还是开山兄弟的朋友,那便一同上去吧。其实今天我们碰面也没有什么紧要的秘密,只是相约交流一些思想上的火花,这种事情大家一起来讨论是最好不过的,人多了才能集思广益彰显真知嘛!”
    黑格尔笑的一脸阳光,朝着唐墨鞠躬道:“那么在下便先行介绍了,海茵?黑格尔,来自圣林。”
    ”在下唐墨,来自江北郡唐领……,”
    唐墨刚起了个头,楼上便突然响起了时开山爽朗的笑声。
    “是黑格尔吗?是黑格尔先生吗?”
    随着匆忙的脚步声,时开山一步三跳蹦下了楼,来到众人面前,一眼便认出了黑格尔。
    “一定是你,看你这身装束,你一定就是黑格尔先生!”时开山抓着黑格尔连摇带晃,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是!是!是!”黑格尔虽然也被时开山的热情所感染,但眼前这位‘义兄’的大力摇着实让自己吃不消。
    “这位是楚安郡的左晴小姐,这位是江北郡的唐墨先生,他们都是我今日先后碰到并……”黑格尔想要一一引荐,而时开山却将他打断,再度爽朗的大笑起来。
    “上去再说,上去再说,反正都是朋友,有什么话,先上去干上三碗酒再说,今个我可是偷来了我那老爹珍藏20年的金封时酿,先生今天一定要多喝几杯!”
    时开山拉着黑格尔的手就往楼上走,大声招呼着伙计立刻起菜上菜,唐墨和左晴有些尴尬的跟在后面,这才相互明白原来彼此今日都是同一般的配角。
    时开山与黑格尔书信相交已有两年多,讨论的都是黑格尔所创立的贤者学会的教义和思想,而时开山毕竟是个粗人,书信文字均是委托绿营里的先生代笔,每每寄出信后,便总觉的表述不够充分和直接,所以时开山一直盼望着能够有机会当面向黑格尔请教,盼望着能够畅所欲言问道解惑。
    众人坐定,时开山立刻打开话匣子,介绍了现在游行的情况,介绍了绿盟年轻人的热情,介绍了他们的诉求和疑惑,言无不尽,滔滔不绝。
    黑格尔听得十分耐心,这是他来此与时开山见面的主要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帮助绿盟年轻人,也是为了完善自己有关贤者学会的思想。
    “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刚才我在城墙上观察你们的游行,你们的活动范围一直控制在帝都的南门外,上万人的游行队伍能够做到井井有序,既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又能保持足够的克制,和平的表达诉求,没有造成失控的暴力和混乱,的确不容易。”黑格尔评价道。
    “其实你们组织的这次游行,对于我们贤者学会来说也有很多学习的地方,这一次游行也必将让开山兄弟在帝都的文明历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值得所有人敬仰。”
    “至于你说的方向问题,我想未来会给出答案。”黑格尔皱眉道:“在圣林,我的那些挚友也经常会怀疑我们所做的努力能否成功,数量庞大的新纪世家究竟能否扳倒传统神裔世家的权利壁垒,这和你所关心的,绿盟是否能够走出帝都郊外的聚落,能否进入帝都享有平等和公平的权利,实际是一个问题。”
    黑格尔斩钉截铁的说道:“在我看来,人类社会中任何政治体制、社会风俗、生活习惯等,都是历史的选择和必然,每个历史时期,因为人类文明不断的进步,都会产生新的体制、政治、势力,这些新东西是因为当时历史的需要,是人类发展需要的产物,也许在下一个时期的人们看来,它可能是落后的过时的甚至是错误的,但你们要明白,在它曾经辉煌的时代,它一定是最先进的,是最适合那个时代人类需要的必然。”
    时开山听得十分仔细,但毕竟他不是政治家,黑格尔的话充满了哲学思想,对于他来说显得有些晦涩难懂,但他还是在努力的听讲,一如身旁同样认真但实则是已经完全懵逼的唐墨。
    左晴听了也有收获,虽然不多。
    毕竟这种崭新的思想和言论对她平时所接受的传统教育来说冲击太大,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思考来消化。
    “所以说,当历史发展,时代进步,现在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旧体制就会慢慢的凸显出它们不适应时代需要,不能满足人类发展要求的弊端,于是便会落伍,会衰败,会被淘汰,这就是历史的必然。”黑格尔的话语字句铿锵。
    “以世家制度来说,在人类社会初期,以氏族为单位的群体的确能够最大限度的发挥出它的优越性,它对族人的约束力毋庸置疑,它创造了一个个强大富有的神裔世家,然后在众多世家的联手努力下,人类建立了城市,建立了国家,建立了现在的文明社会,世家体制的贡献功不可没。”
    “然而,时代发展到了今天,世家制度却成了制约国家发展的绊脚石,世家强调的是氏族利益,强调是自身那个小集体的优先权,这与国家的众人平等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随着人类的发展,人类思想和文明的进步,这种矛盾会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激化,最终会成为横亘在所有人类面前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黑格尔越说越激动,他的话很有鼓动力,充满了力量。
    时开山狠命的点头,仿佛自己全都听明白了。
    “所以,我们这么做是正确的,是历史的必然选择,是这个意思对吧?”时开山的回应彻底的暴露了他的智商底限,黑格尔只能点头称是。
    “你们两位怎么看呢?”黑格尔看向唐墨和左晴。
    两人显然都没有料到黑格尔会主动询问自己。
    左晴虽然是个极有主张的新时代女孩,但她更习惯在自己想要发声的时候才发言,而事实上在她以往所处的上流社会中,也的确不会有人在正式场合向一名小辈女性征求意见。
    “嗯,我多少明白一点黑格尔先生您的思想了。事实上刚才我也在思考,世家与世家之间的关系,是否真正能够代表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左晴的话立刻把黑格尔的思想引入了深处。
    “你知道,我们左氏家族负责驻守帝国南境,而江对岸的圣林水军和边防又主要隶属于贵国的铁诺家族,所以可以说,在过去的上百年时间里,奥斯陆与圣林的战争,其实只不过是我们左氏与铁诺家族之间的战斗而已。”
    左晴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看向黑格尔认真的问道:“虽然战争成就了我们左氏和铁诺家族的伟大,但两国之间的战争难道就注定是我们两家的宿命么?”
    左晴的话给黑格尔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他低头深思片刻,认真答道:“我认为,左晴小姐的疑惑的确也是时代变迁而产生的必然。你想,在三大帝国创立初期,由各大世家所组建起来的帝国其实只是一个松散的政治联盟,它没有强大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实力,保卫边境的职责自然会落到那些强大的神裔世家身上,不仅是左氏和铁诺家族,在贵国与塔伦边境上角力更久的赵氏与汗真氏也是如此,在过去的数百年间,这是唯一的选择,也是相关世家自己的抉择。”
    “就像左晴小姐所说的,这个过程成就了一批巨无霸级的神裔世家。在各大帝国源源不断的战略物资供养下,这些世家组建了强大的军团,拥有大片的封地,在政治上拥有特权,积累的财富不计其数,与它们在战争中所付出的牺牲相比,显然这是一笔极为划算的买卖。”
    黑格尔顿了一顿,话锋一转说道:“但随着帝国的实力与日俱增,政权越来越向皇室集中,世家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小,在帝国庞大的动员能力面前,对于国与国的战争投入变得愈发庞大,现在的战争显然已经不是哪个家族可以独立支撑的,无论是物资的消耗,还是人口的损失,任何一个世家都不可能永远单独承担这一切。”
    左晴点点头,她承认黑格尔说的对,现在的左家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战争伤害的深远影响,特别是在族人数量的损失上,家族上下能够从军入伍的男丁已经少之又少了。而自己在楚北招募各地流民偷偷训练的新军,也正是为了应对这样的困境,想为家族打造一支战略预备队而做的努力。
    “谢谢你的分析,我想这个问题,今后我还会继续深入思考下去的。”左晴由衷的感谢道。
    “你的问题对我也很有启发,如果有需要,我十分乐意和左晴小姐继续探讨。”
    黑格尔微笑着又看向唐墨,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我,呃……”本就不善言辞的唐墨,面对有着‘智师’美誉的黑格尔的询问,甚至紧张的结巴起来。
    时开山和左晴也一同看过来,这让唐墨更加不知所措。
    “唐兄别紧张,我说话的用词可能有些晦涩,那是平时养成的习惯,你没必要和我学,你用你自己平常习惯的语言和语气来说就好了,”黑格尔开导道。
    他在过去的讲学中多次遇到过像唐墨这样表达不善的人,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是没有好的主张,而是缺乏将头脑中的思想组织成系统的语言表述出来的能力。
    唐墨定了定神,终于张口,果然是没有任何委婉,硬生生的否定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黑格尔虽然被唐墨的‘直接’惊到,但脸上却仍然保持着平和的表情,他清楚这样才能让唐墨有勇气继续把话说完。
    “毕竟我是个小人物,我们唐家是个三流世家,我们豹门的封地在帝国的版图上是属于极为偏远的穷山沟。所以,我根本体会不到你们所说的世家与帝国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我只知道,唐家对于我们来说十分重要,我的家人和族人生活在一起十分快乐,我们可以自给自足,并不在乎什么帝国给与我们的什么权利或者公平。事实上在过去几百年里,始终是我们在向帝国输送兵员和军械,仅仅是为了换取和维持世家的封号,我们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知道,世家的封号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能够让上万名唐氏后裔有地可活有家可住,能够让我们始终能够在乱世中抱团取暖生存下去,所以你说世家制度是没落的制度,我,至少是我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黑格尔沉默许久,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明白了,你说的很好,很有道理。”
    其实黑格尔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在贤者学会过去的传播中,他曾遇到过很多连温饱都没有解决的贫民,也有很多失去了人身自由的奴隶,他们根本没有精力理会什么世家间的平等平权,更不会闲到参加什么学会去学习进步思想,对于他们来说,吃饱喝暖养妻生子才是头等大事。
    黑格尔明白唐墨的想法和那些人的表现一样,都是这个社会财富分配不均造成的现状,他因此也渐渐的领悟,对于他所推崇的变革所需的助力,是有着特定范围的社会中产阶级阶层,而对于更为广大的社会底层人民来说,他的理论和诉求的确有些远。
    这也是黑格尔的苦恼,他明白人数最多的贫苦人民实际上需要的权利应该更多,但如何能够建立一个囊括并惠及社会所有阶层的理论体系,确实需要考虑更多,确实太难了。
    “今天与各位的交流收获很大,看起来我还需要更多的修行。”黑格尔面色虔诚,站起身来朝着唐墨深深的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