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帝见到这个多年未见,差点遗忘在冷宫里的儿子时,彼时已经过了晌午。
他用过午膳,正在进消食的茶水,外头就传来通报声,说裴懐已在外头候着。
王不歇看了承帝一眼,见他不动声色,仍在抿着茶,于是心下了然。
他站在一侧,挥了挥手中洁白拂尘,高声喊了一声,叫外头的宫人和侍卫放裴懐进来。
王元弋下意识要跟着裴懐进去,却被他轻轻按下手。
“在外头等我。”
“是。”
王元弋有些诧异,却在看到裴懐面对开启的殿门时眼神坚定,也不过多置喙。
待裴懐进去后,不多时,王不歇裹着厚实的内侍服慢悠悠退了出来。
王元弋更加肯定,裴懐与皇帝将有一场言语风波。
而这皇家父子之间的秘谈,裴懐为了他好,不想他牵扯进去,这才叫他候在外面等。
王不歇更是聪慧,他不等承帝说话,喊完裴懐进来后,就自己行礼乖觉退了出来。
这一切从头到尾,承帝都没有抬起过一次头。
那杯茶冒着星星点点热气,想来入喉进腹定是消食又暖胃,以至于他神色隐于热气后叫人揣摩不透,一直在一口口蠕动着嘴唇,慢慢进用着。
裴懐进去后,侍卫又把朝晖殿的大门慢慢关闭。
王元弋和王不歇隔着一道厚重的门,就是想听也听不到了,更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想去窃听。
于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王不歇抬脚提着手中拂尘,瞥了王元弋一眼,随后走在前头,下了白玉台阶。
王元弋担忧地瞥了一眼朝晖殿,随后还是急忙跟上前面的王不歇。
“公公等等奴婢。”
王不歇别看上了年纪,但腿脚却仍旧麻利,若想走得快,眼下王元弋也是攒了力气才跟上来。
见彻底离远了朝晖殿,只剩下他们两人,王不歇才缓缓停步背对着王元弋。
二人面前是一道栏杆,身处朝晖殿下层一处角落里,却是最能俯瞰皇宫风景的视角。
放眼望去,红墙黄瓦上一片白雪皑皑,平添几分安逸与萧瑟。
王元弋喘匀了气,还不待开口,面前的王不歇已先他一步。
“有话藏着掖着,在我面前还好,若是改日去到了哪个急性的主子面前,只怕你少不得一顿罚。”
王元弋一说话,嘴里吸进寒凉,顺势呼出一口雾。
“公公,奴婢……确实有话要说。”
王不歇叫他过来,王元弋连忙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站立宫墙上,眺望整个皇城雪景。
“元弋,你看,这皇宫里年年景色不变,美则美矣,年岁长了,总觉乏味。”
说到这里,王不歇侧目望着王元弋。
“可人却不同,皇宫里的人来来去去,今儿这个死了被抬出去,明儿个又会有傻子挣破脑袋要进来。
形形色色,命运多舛,美景不变,唯有人生可变。
咱们为奴为婢的,一辈子拘在此,行差搭错顷刻毙命,所以选择很重要。
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纵然宫廷乏味,身边的人留不住,你至少能留住自己,留住本心。”
一番话下来,王元弋震惊得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
他与王不歇四目相对,发现原来时间悄无声息过去好几年。
当年他一个瘦弱稚童,跪在王不歇面前,当时的王不歇是何等高大伟岸,恍若神明前来救赎他苦痛的人生。
可如今,他站在王不歇面前,竟比王不歇还高一些了。
他长大了,王不歇却渐渐年迈。
王元弋吸了吸鼻子,把双手并起来揣在衣袖里,最终再次跪在了王不歇面前。
亦如当年,他跪在御花园里,王不歇走到他面前一般。
而今,他再跪,却是要走远王不歇,走一条与之前人生计划截然不同的道路了。
王元弋犹豫再三,才斟酌道:
“公公,奴婢想……留在今日这个主子身边,随身侍候他。”
王元弋话里头指的就是裴懐,王不歇一听,挑了挑眉,神色并未过多意外。
他只感慨道:
“想不到他手段如此了得,你和他才相处多久,他就能拿捏得你向我请辞。
他刚从冷宫被放出来,还未从朝晖殿出来,以后陛下对他作何安排尚未可知,你就急急要将身家性命交托?
万一他一个不慎在里头触怒龙威,你岂非也要跟着死?
元弋,我叫你这名是希望你有勇有谋,在宫里能保住性命,活得长久,可不是让你有勇无谋,给人平白拉去垫背的。”
王不歇被承帝一番话通过气,早就知道裴懐既然走出冷宫,便再无回去的可能。
承帝为了太子裴济光,已决心要栽培裴懐做裴济光的手中刀,自然今日始不会再任由此子继续落魄下去。
可王不歇如今还拿话唬王元弋,他就是要考察王元弋在说出请辞的话,在听到他的吓唬后,对于自己抉择的心性会坚定到哪一步去。
如果王元弋被他这三两句话就吓得收手怯懦,那么这人不仅不适合去裴懐身边,更不适合再继续待在他王不歇身侧,不适合继续留守宫闱了。
今日事,除了裴懐、承帝以及王不歇自己,唯有王元弋这个小小内监知道得最多。
想到在他与裴懐方才相处的时间里,也许他知道得远超王不歇自己……
王不歇盯着面前跪着的王元弋,眸色一闪而过不为人知的寒光。
王元弋摇了摇头,眼眶有些酸涩。
“公公,奴婢并非见风使舵,也不是说押宝在他身上。公公还记得奴婢入宫前的身世遭遇吗?他和奴婢很像,都是苦过来的……”
“呵,起了怜心?”
王不歇冷眼瞧他,“须知心意在这宫中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若宫中个个以心性行事,只怕早都死了。”
王元弋抬起头看他,“可公公当日救我,纵说是要收个稳妥的人,却难道不是出自一点点真心吗?”
“你真长本事了,如今都会质疑咱家了?”
王不歇面无表情,王元弋摇摇头: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当日若非公公相救,奴婢早死了。
如今还能活到现在,跟着公公身后风光行事,全仰仗公公恩泽。
可也是公公救我,叫我存有一片真心,不然我若当日不死,也定会看透世俗,沦落为宫里无心之人。
如今奴婢遇到了主子,主子遭受冷宫磋磨,虽其中事由奴婢无权详细得知,却也猜出很是不易。
但奴婢与他相处下来,知道他与奴婢一样,奴婢心中存有一片真心,他亦是存有一方善意。
这样的人,不该任由心性被深宫一点点吞噬。
正如公公当年帮助奴婢一样,奴婢也想帮他。”
王元弋知道,在裴懐命他吃下那糖蒸酥酪后,他已有了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