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酒词之后,宴会的气氛愈发浓烈。
臣子们依照公、卿、两千石、一千石等明确的品秩,井然有序地成批前往天子跟前敬奉美酒。
每一批臣子都神情庄重,他们双手恭敬地捧着酒盏。
敬酒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中满是敬畏,忠诚之意溢于言表。
但实际上是什么心思,也只有他们本人知道了。
这一轮敬酒,宛如一场庄严肃穆的仪式,是臣子们对天子无声而又虔诚的忠诚宣誓。
待这一轮敬酒完毕,刘辩微微颔首,神色威严又不失从容的起身离开。
他的离去,并未让宴会的氛围有丝毫冷却,反而像是开启了另一扇欢乐的大门,预示着宴会即将进入新的环节。
接下来,燕礼的舞台便完全交予了天子任命的主蔡邕和宾卢植。
蔡邕身姿儒雅,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尽显文人雅士的风范。
他微笑着,以一种恰到好处的优雅主持着接下来的环节,与卢植配合默契,将宴会的氛围推向了另一个轻松愉快的高潮。
而卢植则是面色严肃,但谁若来敬酒,那就是酒到爵干,那个海量,看的不少人倒吸冷气。
随着蔡邕做了一首《大汉燕尔赋》,众人开始了更为自由、欢快的交流与互动,欢声笑语在大殿中此起彼伏。
侍中田丰,则是在前后的忙碌着,安排着各项事宜。
……
出宫之后,司马懿和司马朗跟随父亲司马防,同乘一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通往雒阳县县寺的道路上,那是司马防履行公职的地方。
车内的气氛略显沉闷压抑,或许是宴会上的酒意尚未消散,使得空气都变得有些黏稠,又或许是司马防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威严,如同沉甸甸的巨石,让两个儿子感到拘谨不安。
此刻的司马防,尽管已经有了几分醺醉之意,但他依旧强撑着努力挺直胸膛,保持着平日那端庄严肃、一丝不苟的姿态。
他身上的冕服冠带,没有丝毫的凌乱,每一处褶皱都仿佛遵循着严格的秩序。
就连那胡须和鬓发,都依旧整齐得如同用尺子丈量过一般,根根分明,彰显出他对自身仪态近乎苛刻的要求。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律,即便在酒精的作用下,也未曾有丝毫动摇。
司马朗和司马懿大气都不敢出,低垂着头,宛如两只犯了错的小狗。
一时间,车内安静得只剩下车轮碾压青石板发出的吱呀呀声。
当马车驶入县寺大门,方才还一本正经、严肃庄重得如同木雕的司马防,突然像是被解开了束缚一般。
他猛地加快脚步,身姿矫健得如同一阵迅猛的旋风,急速冲进了院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司马朗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半晌合不拢嘴,完全被父亲这与往日迥异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司马懿见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轻声说道:“今日阿翁饮酒颇多,能坚持到现在,已然是难能可贵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但在父亲威严的笼罩下,又不敢过于放纵。
话音未落,院中便传来“呕~呕~”的声音,那声音打破了县寺的宁静,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突兀。
不知过了多久,在侍从们的悉心照料下,司马防饮下了不少蜂蜜水,感觉身体的不适减轻了许多,逐渐恢复了过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重新找回了往日的威严,正襟危坐后,便差人将司马朗和司马懿唤了进来。
待两人进入室内,却发现十岁的司马孚和八岁的司马馗也在。
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寒霜笼罩。
司马防端坐在榻上,他的目光犹如苍鹰之眼,锐利而威严,如同一把把犀利的剑,逐一扫视着四个儿子。
司马朗见状,心中猛地一紧,一种不安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赶忙拉着司马懿,一同跪下,准备恭听父亲的教诲。
司马防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伯达,马懿,你们平日里在外面听闻了诸多关于陛下的说法,但那些不过是别人眼中的陛下。
今日,你们二人随我参加了天子之燕礼,现在,对于陛下,你们有何看法?”
闻言,司马朗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他们虽参加了燕礼,可实际上不过是远远地跟着众人一起向天子遥敬而已。
况且在随后的宴席中,天子很快便离席而去。
仅仅是那远远的一眼,又怎能真正洞察天子是怎样的人呢?
在他看来,他们对天子的认知,恐怕依旧和坊间那些传闻相差无几。
不过,司马朗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后说道:“阿翁,陛下仪容俊美秀丽,仿若天人下凡,其气质超凡脱俗,仅观其外貌,便足以令人心生敬仰之情。
而且在整个燕礼过程中,陛下尽显沉稳大气之风范,与坊间所传的性格暴戾之形象截然不同。
观陛下行事,处处彰显尊师重道之美德,对贤能之士更是敬重有加、求贤若渴,实乃文武双全之明君。
有陛下这般圣明之主,汉室有中兴之望。”
他言辞恳切,虽深知自己对天子的了解有限,但还是努力揣摩着父亲的心思,说出这些符合父亲期望的话语。
见状,司马懿也跟着说道:“阿翁,陛下之风采,绝非仅止于此。
孩儿观陛下,仿若武帝重生。
想那汉武帝,雄才大略,开疆拓土,令我大汉声威远扬。
陛下亦有此等气魄,在这乱世之中,心怀壮志,欲重振大汉之辉煌,其志向之远大,不逊于武帝当年。”
司马朗微微皱眉,瞥了一眼司马懿,心中暗忖这弟弟今日言辞有些大胆,但并未打断。
司马懿继续说道:“而且,陛下行事之手段,又有宣帝之能。
宣帝身处复杂局势,却能隐忍不发,暗中积蓄力量,终成大业。
陛下在这朝堂风云变幻之时,亦能稳如泰山,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
今日燕礼之上,陛下一言一行皆有深意,看似寻常,却又似在不动声色中掌控全局,此等智谋与手段,与宣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司马防原本严肃的面容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威严,他盯着司马懿,沉声道:“休得胡言,陛下圣明,岂容你随意比附。”
司马懿赶忙低下头,却又小声说道:“阿翁,孩儿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陛下正当少年,却有如此能耐,实乃我大汉之福。
今日之燕礼,让孩儿看到了大汉的希望。
若陛下能得忠臣良将辅佐,必能如武帝、宣帝那般,成就一番伟大功业,再现我大汉盛世之景。”
司马防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陛下之贤明,吾等自是知晓。
但你们当记住,为臣子者,当忠心耿耿,为陛下分忧,不可有丝毫僭越之心。”
“唯,孩儿谨遵阿翁教诲。” 司马朗和司马懿齐声应道。
司马防微微点头,看向屋内另外两个年幼的儿子,目光变得柔和了些:“你们也都要记住,我司马家世代受汉室之恩,当以忠诚为本。”
司马孚和司马馗虽年纪尚小,但也懂事地点点头。
接着,司马防神色威严地挥了挥手。
侍从们心领神会,赶忙上前,轻柔地牵起司马孚和司马馗的小手,带着两个尚显稚嫩的孩子悄然退下。
随着他们的离去,室内的氛围愈发凝重。
待室内仅剩下父子三人时,司马防再次缓缓开口:“你们觉得阿翁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罢,他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两个儿子,眼神中透着一种审视的严肃。
紧接着,他伸出手指,指向司马懿,说道:“马懿,你兄长向来稳重持重,心思缜密,有些想法即便有,也因顾虑而不敢直言。
但今日这场讨论,关乎我司马家百年基业的兴衰荣辱,意义重大非凡。
所以,我希望你能如实道来,不要有丝毫隐瞒。”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犹如实质般紧紧锁住司马懿,似要穿透他的眼眸,直达内心深处。
司马朗听闻此言,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中暗自庆幸父亲没有点自己先说。
他方才确实已经在脑海中构思了一堆夸赞父亲的话语,那些话语华丽无比,却像是提前备好的官样文章,虽中听却未必能真实反映内心所想。
此时,他不禁为司马懿捏了一把冷汗,满心忐忑地猜测着弟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司马懿微微顿了一下,旋即神色坦然地开口道:“阿翁,您耿直公正,一生都如青松般坚守自己的原则,对待万事万物皆一丝不苟。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您都散发着一种令人敬畏的威仪,仿若神只。
即便面对先帝那样的至尊之位,您也始终以刚正耿直着称,这种品德和行事风范,堪称我司马家的楷模,是我们子孙后代应当永远学习效仿的标杆。”
司马防微微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不过他深知司马懿话未说完,于是紧接着问道:“只是……”
司马懿像是被这简单的两个字惊到,身体微微一颤,急忙低下头去,面露犹豫之色,小声嗫嚅道:“儿懿不敢说。”
此时,他心跳如鼓,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毕竟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极有可能触怒父亲,后果不堪设想。
司马防见状,眉头一皱,冷哼一声,语气严肃而不容违抗地说道:“休要学你兄长那般畏首畏尾,但说无妨!今日既然让你说,我便有听真话的度量。”
司马懿咬了咬牙,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语速极快地说道:“只是阿翁您有时候会显得有些刻意,您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遵循着某种既定的规矩,不似常人。”
言毕,他大气都不敢出,低垂着头,等待着父亲的雷霆之怒。
司马朗听到这话,顿时大惊失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怎么也没想到司马懿会如此大胆,说出这样 “大逆不道” 的话来。
他紧张地看向父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整个身体都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然而,司马防却先是一怔,显然他也未曾料到司马懿会给出这样的评价。
但很快,他像是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随即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这笑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爽朗而豁达,和平时从来不苟言笑的形象迥然不同。
笑罢,司马防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神色重归严肃,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似有千钧之重:“世间最残酷者,莫过于权力之争。
权力,仿若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烈日,耀眼夺目却又炽热难耐,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它是一把隐藏在暗处的利刃,两面皆锋,稍有差池,就会被其无情反噬。
即便贵为天子,主宰天下苍生之命运,若在权力的迷局中走错一步,亦会如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永无翻身之日。”
稍作停顿,司马防的目光变得幽深如渊,似能穿越时空,洞察古今:“更遑论其他世家大族。
在权力漩涡之中,生存之道艰险异常,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就拿袁氏一族来说,他们堪称权力博弈的高手。
对外,他们以清流自诩,高举正义之旗,言辞犀利地抨击时弊,赢得了天下读书人的敬重与拥戴,仿若正义的化身;
对内,他们与宫廷中的奸佞宦官暗通款曲,彼此利用,借宦官之力在宫廷中获取机密消息与支持;
同时,又与外戚势力相互勾结,编织出一张错综复杂、密不透风的关系大网。
通过这种表里交织、相互为用的手段,袁氏得以巩固自身地位,在朝堂这一风云变幻之境中立于不败之地,如此才有四世三公。
但,到了这一世,却是步子迈大了。
至于其他公族却无此等手段与谋略,在这权力的荆棘之路上举步维艰,不时衰落。”
司马防的目光愈发锐利,“像我们司马家这般,在权力的逐鹿场中尚无资格。
若要在这乱世中求得生存,并谋求家族的进一步发展与崛起,就必须洞悉并遵循当下的政治风气,顺应时势之潮流,切不可盲目行事,以免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灾。”
“是,阿翁,孩儿受教了。” 司马懿和司马朗齐声应道,同时恭敬地低下头,神色恭敬。
见司马防看向自己,司马朗微微抬头,语气沉稳地说道:“当下士林之风气,以气节忠义为尊,视刚直强项为至高之美德。
士人们将此奉为立身行事之根本,深信唯有秉持这般品质,方能在朝堂之上及世间赢得声誉,受到敬重,从而名垂青史。”
司马防闻言,微微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之意,缓缓说道:“你所言极是。
谈及刚直强项,这本该是三公九卿之职责所在。
他们位高权重,立于朝堂之巅,作为士人的领袖,当面对天子之决策可能损害士人利益之时,理应挺身而出,与陛下据理力争。
此乃前汉以来朝堂上的一种微妙平衡,是维护朝局稳定与士人权益之关键所在。”
说到此处,司马防神色略显古怪,眉头微蹙,继续说道:“只是时至今汉,局势变得错综复杂。
天子们愈发执拗刚愎、强横独断,他们心中有着自己的治国方略与政治理想,不再似往昔那般易受臣子谏言左右。
而另一方面,士人内部亦分化严重,派系林立,犹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难以凝聚成一股统一而强大的力量。
在此种局面下,原本应由三公九卿承担的刚直强项之重任,却逐渐落到了我们这些二流世家的肩上。”
言及于此,司马防不禁低下头去,神色间满是无奈与苦涩。
司马懿眼中则闪过一丝忿忿不平之色,心中暗自思忖:与天子抗争,以刚直强项之态面对皇权,谈何容易?
此中风险巨大,代价高昂,甚至当矛盾激化至不可调和之境时,极有可能需以自杀之举来扞卫所谓的气节。
凭什么那些三公九卿,身为士人领袖,尽享权力巅峰之荣耀,却在需要与天子正面刚直对抗之时,让我们这些二流世家冲锋在前?
这是何等的不公!
然而,司马懿心中亦明白,在这波谲云诡的政治环境中,他们司马家若不愿承担此等角色,自会有其他世家趋之若鹜。
毕竟,在这残酷的权力游戏中,一人之刚直强项若能博得美名,往往能为整个家族带来飞黄腾达之机遇。
想当年,他们司马家之所以能从武将豪族逐步跻身士大夫之圈层,不正是得益于家族先辈们的强项刚直之举吗?
关键时刻,先辈们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以自杀表明立场。
司马钧之自杀,是为家族担当重责,以一己之死换取家族在权力博弈中的生存空间;司马直之自杀,更是毅然决然地冲在与天子、宦官对抗的最前沿,以生命为代价扞卫家族尊严与利益。
至于后人传颂司马直为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大丈夫,只能说是借着加税的这个由头,进行包装宣扬罢了。
在权力的残酷博弈中,家族的生存与发展才是重中之重,是一切行动的根本出发点。
一直以来,司马防亦是遵循家族传承之定位,将自己精心包装成刚直耿介之形象,在这荆棘密布的政治舞台上如履薄冰,艰难前行。
这也是司马懿说司马防的刚直有些刻意,不像常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