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祈死了没多久,京中形势剧变。
宋府人丁萧条,暗羽不知所踪。
齐宣被救回来了一条命,但身体毁伤,日后于子嗣有碍。
且他身体往后日日都需一口药物吊着命,方才能残活于世。
宋祈死了之后月余后,便快到了除夕前几日。
除夕节前几晚上,天落着细软的小雪,林深手中公务处理完,手中撑着竹伞,顶着风雪,到护城河边上独自漫步。
燕京此刻虽落了雪,天气十分寒冷,但四处灯火通明,人声依旧鼎沸,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但林深却无端觉得这一座城十分凄凉。
这是一座被宋祈赋予平和的城。
早年间,因为受到齐鸣的影响,燕京中恶霸和纨绔子弟十分畅行,骑着马穿行街市,强抢民女等恶行屡见不鲜。
恶劣风气成型,十分难管。
宋祈主张便推行十分严苛暴虐的刑法,敢触碰者,杀无赦。
且人死后,他的头颅会被挂到自家府宅大门处供人瞻仰,以示警告之意。
偏生不信邪的人太多,屡次屡犯,最严重的一次,共杀了一百多人。
有些人连着经过几户人家,都能瞧见那门上挂着的人头,地上淌了一地暗红的血,场面十分骇人。
许是见到这些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太过强大,便让燕京的百姓下意识忽视了,那些被杀的人,多少都是有几条人命在身上的真正的恶人。
以恶制恶,所有人安分下来,宋祈至此成为最让人害怕的杀人狂徒。
今日天冷,冻人,但河边来往的人竟还不少。
走着走着,林深远远的看见了个摊子。
摊子旁边支了灯笼,一旁因为靠着几棵树,上面也撑了简单的小帘,勉强遮住了风雪。
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书生面前支了个桌子,人坐在桌子后面,一旁的大柳树上,挂了一块明显的布。
布上用墨水写了一个大大的祈字。
人潮涌动,偶有好奇的姑娘们结着伴上前询问几句。
觉得合适了,便留下来,让先生帮忙写一些书信,或是一些祝福语。
四处有昏黄的灯火照耀,眼前有浓密的雪在飘,眼前的画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林深一晃眼,似见到穿着一袭白色衣袍的谦和贵公子,携着一孔明灯,被那儒雅先生相邀落座于桌前,抬手落字于其上。
模样尚带着些少年气的贵公子一如往日的在那上面落下平安二字,但这一次,他在一侧加了几个小字。
──宋祈,一路平安。
既是对原身的祝福,也是对自己的。
这么些年来,宋祈一直惦念着自己借用的是他人身体的事。
宋祈不信神佛,却于佛寺,为原身点燃一盏长明灯,愿原身能有一个顺遂美满的来世。
仅点一盏长明灯,他似觉还不够郑重虔诚,每逢节假日,还会携一盏孔明灯前来。
夜夜书写平安二字,以最虔诚的心,去祝福原主。
亦是祝福自己。
林深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
冻得手指发麻,他也没有发觉。
那白衣公子写完字,收了笔墨,轻轻吹了两口后,他拿着东西抬眼朝林深这处一瞥。
微弱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眼中缓缓荡开点点细碎的笑意,比冬日荡开的暖阳,更为灼人。
明明这风雪冷人,但见了他,恰让人觉得心中温暖至极。
宋祈,宋清和,人如其名,满身的温风暖阳。
是宋祈,林深站直身体,闭了闭眼。
待再睁开眼时,哪里有什么白衣公子,分明是他自己魔障了。
摊子处依旧有位姓刘的替人写书信和祝福语的先生,但白衣故人,已不见了身影。
刘先生研着墨,目光落在来往的每一位过路人身上。
似乎在寻找着谁。
但看遍了千般客,也无一人是他心中期盼的那位。
宋祈不来,他便自己备了孔明灯,自己抬手在上面写下平安二字。
将那盏孔明灯放入空中。
今日有风雪,风大,雪也不算小。
刘先生本已做好孔明灯被风吹落,掉入河中的准备。
无关其他,只为给自己寻一个心安。
但今日颇为神奇,那盏灯,竟一路顶着风雪,晃晃悠悠的,朝着天际升去。
逐渐升高,升远,最后,成为天际遥不可及的一抹微光,持续不断的朝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
刘先生看着那盏灯,久久愣神。
或许,那位公子这么多年的祈福,真的被上天听见了。
刘先生笑了,低着头收拾摊子,开始准备回家。
今日风大雪大,家中还有人在等他,他也要回家了。
今日后半夜,大雪逐渐下得更大了些。
待第二日,有勤快的人家户早起扫雪。
院中的雪,屋顶的雪,太厚,得清理出一条道出来让人走。
年近除夕,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人家户中人丁丰旺的,最近都齐聚在一起。
有些人家户中银钱丰足,之前抓劳役的时候,给前来抓人的军爷们偷偷塞了足够的银子。
人便以身残的虚假原因被记录在册,躲过了这一遭。
如今人家人丁丰旺,一居之家,满是人气和烟火气。
叫旁的五邻六舍好不羡慕。
早起的刘妇人家中没人,她性子勤快,大早上的忙起来打理厚重的积雪。
扫雪扫雪,有些累了,她寻了块地坐下,听着隔壁传来的热闹声响,环顾自家空旷得没有一丝人烟的院子,掏出帕子,麻木的抹了抹眼中的雪粒。
她丈夫和儿子,全都在几年前被征走去修了行宫。
几年没收到一点音讯,大家都说,去修行宫的这一批人,都死了。
都回不来了。
恨啊。
找不到人恨,大家都恨宋祈。
听说是他主动提出来要为陛下修行宫的。
大家都在背地里辱骂着宋祈。
尤其是见到别人家合家团聚时,一群被留下来的老妇人,拉着自己新过门的儿媳,围坐在一起骂宋祈。
但骂着骂着,她们抱着哭作一团。
哭声嘶天动地,毫无体面可言。
家里的顶梁柱这么一走,谁知道她们这么些年来,过得是什么日子。
有不懂事的小童问他们在哭什么,有脾气教好的新妇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声温和道:
“我们只是想自己的家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