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空气中已经透着些许凉意,在这座依山傍水的城市周边,农民们再次陷入了忙碌中,翻耕田地,抛撒种子。
这里是大不里士,整个波斯和阿塞拜疆最大的城市,河湖环绕,山脉包围,城市周边有足够的耕地,交通也比较便利,沟通着高加索,波斯,马什里克等重要地区,不仅是军事重镇,也是著名的文化和经济之都。
两个世纪前,蒙古帝国的伊尔汗国定都于此,大不里士在阿八哈和阿鲁浑两位大汗的发展和建设下日益繁荣,最终在合赞中兴时达到顶点,成为远近闻名的繁荣之城。
伊尔汗国衰败后,大不里士被帖木儿王国攻取,大量的学者,工匠和书籍被帖木儿王迁往撒马尔罕,大不里士不复往昔。
帖木儿的强盛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土库曼人建立的黑羊王朝在不断的战争中渐渐兴起,侵吞了不少土地,同样定都大不里士。
在黑羊王贾汗沙在位时期,大不里士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复兴,文人学者们重新汇集在此,一座座清真寺也建了起来。
一年前,黑羊王贾汗沙战死,白羊王朝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狂飙东进,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大不里士,志得意满的乌宗哈桑宣布迁都于此,限制士卒洗劫城市,并将本属于黑羊王朝的财宝和土地分给下属。
不久前,乌宗哈桑连续击败了黑羊王贾汗沙尚有一定实力的几个儿子,黑羊王朝正式灭亡。
黑羊王朝灭亡后,整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大国以伊斯兰教什叶派为国教,乌宗哈桑虽然给予了萨法维教团很大的权力,给予了穆沙沙教团一定的自治权,但自始至终都是逊尼派教徒,只不过出于统治需要不得已而为之。
萨法维教团是个非常极端的教派,获得乌宗哈桑赐予的权力后,开始在民间大肆传教,党同伐异,对逊尼派还算忌惮,但对其他的什叶小教派则毫无耐心,要么令其归附,要么使其灭亡。
此时的大不里士和往常一样,每个人都在干着自己的事,军营和宫殿中爆发出接二连三的欢呼,但普通的基层百姓显然对统治者的事情兴趣缺缺。
大不里士的街道上,一支商队正向王宫行进,商队中,马库斯和尤文环顾四周,观察着大不里士的情况。
此时的他们已经卸下了伪装,打出了金红色的双头鹰旗,围观的市民们十分新奇,负责护送的白羊骑兵则虎视眈眈。
大不里士的市民也许听说过祖先留下来的故事,一百年前,连续几支东罗马使团举着双头鹰旗踏足过这座城市,连续几位东罗马公主嫁给了伊尔汗国的大汗或贵胄。
嫁给阿八哈汗的玛利亚公主素有贤名,给大不里士留下了不少印迹,几座受她资助的亚美尼亚教堂直到现在仍在运转,在远离欧洲的土地上传扬着耶稣基督的福音。
“很差的城市,不如君士坦丁堡的一个街区。”
马库斯用希腊语小声说着。
“游牧蛮子不会建设,贾汗沙和乌宗哈桑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一类君主,但他们也没办法使这座城市焕发出从前的生机。”
尤文评价道。
“可惜了,在蒙古人统治时期,大不里士可不是这个样子。”
马库斯感慨道。
“我读过伊本·白图泰的游记,在他的记载中,大不里士拥有很多来自东西方的学者和文人,蒙古人会打仗,他们治下的不少民族会建设,大不里士就这么起来了。”
“算了吧,游牧民族从来都是这样,突然崛起,又突然衰落,旭烈兀兀鲁思是这样,帖木儿王国是这样,黑羊王朝也是这样。”
尤文不屑地望向四周。
“白羊王朝……呵呵,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小心,这可是别人的地盘。”
马库斯皱皱眉头,瞪了瞪尤文。
“怕什么,自从他们认出我们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不再是微末的商人,而是罗马的使臣。”
尤文骄傲地翘起脖子。
“这些年里,没人敢冒犯罗马帝国的威严。”
“算了,赶快走吧,我还得完成皇帝的任务。”
马库斯摇摇头,摸了摸口袋中的国书。
“对了,我在路上听说,迦太基亲王和斯巴达亲王都在高加索一带,他们的行动会不会带来一些隐患?”
尤文问道。
“不会的,我们两国因为利益而非感情走到了一起,只要奥斯曼依然存在,我们的共同利益就不会消失。”
马库斯目光闪烁。
“当然,如果共同的敌人消失了,我们之间必有一场大战。”
“乌宗哈桑已经基本解决了波斯的事情,扶持了一位帖木儿王子去对付另一位,在不久前率兵回到大不里士。”
“可以预见的是,这位骄傲的君主不会轻易停下战争的步伐,等军队补齐了,士气恢复了,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军安纳托利亚。”
“至于格鲁吉亚,乌宗哈桑和萨法维教团的不少反对者都跑去了那一带,没什么财富,还不怎么好打,乌宗哈桑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尤文想了想,轻轻点头。
“说到这个,还记得我们上次遇上的那个信仰宰德派的阿尔斯兰吗?北方来的商队说,他跑去了塞凡湖一带,拉起了一支一千多人的队伍,还和我们的斯巴达亲王搭上了线。”
“萨法维教团的海达尔又在吉哈德圣战了,不少反对者都感到了危险,投降的不少,但也有一些人没办法投降,开始向亲王殿下靠拢。”
“是的,我知道。”
马库斯说着。
“他给我寄了封信,对我表示了感谢,并要求我继续说服不愿臣服于萨法维教团的部落北上避难,加入他的队伍。”
“他还遵从了当年的诺言,把受他庇护的那个亚美尼亚村子交给了阿莱克修斯殿下,就安置在圣十字地。”
“一个信守契约的萨拉森人,这还真是奇怪。”
尤文哼了一声。
“行了,别对一个你压根不了解的族群大放厥词,萨拉森是经商起家,首重诺言,只不过真正愿意遵守先知训诫的人很少罢了。”
马库斯见王宫越来越近,打断了尤文的话。
“一会儿你留在外面,我一人进去。”
“行,随你。”
尤文耸耸肩。
马库斯轻夹马腹,快走几步,来到一位白羊军官身边。
“将军,今天如此喜庆,你们的汗王又打了胜仗吗?”
马库斯用土库曼语和颜悦色地问。
“是。”
“帖木儿和黑羊已经不成气候了,我们的王将是唯一的君主。”
将军冷漠地说,在王宫门前停下。
“你在这里等着,我们的王还有另一位客人。”
“哦?能否问问,这位客人来自何方?”
马库斯好奇地问。
将军看了看他,忽然一笑。
“布尔萨。”
……
宽广的宫殿中,一场狂欢正在进行着,乌宗哈桑盘腿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下面则是一个个王公贵族,珍馐美味摆放在桌子上,美丽的侍女穿行在宴席间。
今年的斋月马上就要开始了,乌宗哈桑得胜回朝,赶在斋月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大肆宴饮,和诸位将军和贵族们培养感情。
当然,这些土库曼游牧贵族在信仰上一直比较随意,伊斯兰斋月的诸多限制对他们来说并不管用,避开人群,躲在家里,照样饮酒纵欲。
酒至半酣,粗犷而豪放的游牧贵族们已经露出了野蛮的一面,拉着侍女们上下其手,哈哈大笑。
乌宗哈桑满意地环顾四周,笑容满面。
这两年,白羊王朝在他的带领下取得了无数成功,从一个龟缩一角的小政权一跃成为整个近东最强大的国家,曾经在这里叱咤风云的贾汗沙和卜撒因都沦为冢中枯骨,曾经强横一时的黑羊王朝和帖木儿王国只能在他的铁蹄下卑躬屈膝。
想到这里,乌宗哈桑拉过一位侍女,粗糙的大手狠狠掐着她的腰肢。
直到侍女的眼角出现泪花,乌宗哈桑才收回了手,一把将她推向另一位贵族的怀抱。
这些侍女中,有的是黄金家族的公主,有的是黑羊王朝的贵胄,有些则是帖木儿王的后裔。
她们曾是各个大家族的掌上明珠,拥有良好的教养和美丽的外貌,本该享受美好的人生。
可是,现在的她们,只不过是乌宗哈桑和他的游牧贵族们的战利品和玩物罢了。
乌宗哈桑饮下一杯发酵马奶,眯起眼睛,扫视人群,在一位中年男人的身上停了下来。
“阿提克,你到大不里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过得可还顺心?”
乌宗哈桑看向这位来自布尔萨的使臣。
“您的国度富饶又繁华,我过得很好。”
阿提克连忙说道。
他是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派到大不里士的使者,试图劝乌宗哈桑放弃进攻安纳托利亚的计划,和奥斯曼帝国共同应对基督徒的入侵。
然而,局势变化之快超出了他的想象,乌宗哈桑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平定了大半个波斯,根本没给他拉拢白羊勋贵的时间。
乌宗哈桑收兵回朝后,仅仅在头一次随意听了听阿提克的建议,便将他扔在一边,不管不问。
阿提克知道,自己的任务估计很难完成了,但为了苏丹的嘱托和国家的安全,他又不得不拼死一试。
“但是,斋月马上就要到了,苏丹陛下命我在斋月前回去,不知您……”
“我考虑好了。”
乌宗哈桑戏谑地看着他。
“要不这样吧,你回去告诉你们的苏丹,让亲自来见我,向我臣服。”
“巴耶济德王子也得过来,他将留在我的宫廷。”
“这样一来,我们之间就可以一直和平下去了。”
阿提克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气得胸膛起伏。
“这就是您的最后答复吗?”
“是的,这就是。”
乌宗哈桑倨傲地说。
“我们两方恩怨已久,是时候了解一下了。”
“我不需要你们割地赔款,也不需要奥斯曼家的女儿。”
“等我的大军打到了布尔萨,我会自己来取!”
白羊王朝的贵族们大声吼叫起来,嘈杂一片。
“您一定会为今天的举动而后悔的。”阿提克冷冷地看着乌宗哈桑。
“我曾劝苏丹陛下不要相信你们这些渣滓,现在来看,果真如此。”
“当年,就是你们在安卡拉之战中背叛了我们,投向了那个跛子,这才导致了最终的战败。”
“如果这一次,你又要背叛安拉,进攻安纳托利亚,那就请来吧。”
“奥斯曼的战士们不会屈服。”
“随便你,我也不杀你,滚出我的宫廷!”
乌宗哈桑轻蔑地瞟着他,引来土库曼贵族们一阵叫好。
在众人嘲笑和挖苦的目光中,阿提克狼狈地向门口走去,不知被那位贵族绊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又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阿提克抬起头,大门却已经打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年轻人看着他,微微一笑。
阿提克认出了年轻人衣服上的徽章,显然来自奥斯曼的宿敌,海峡对岸的东罗马。
“还不快走!”
一位贵族斥责道。
阿提克慢慢爬起,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您好,尊敬的汗王,我叫马库斯·科穆宁,来自君士坦丁堡!”
马库斯微微一礼,大声说道。
土库曼贵族们安静了许多,沉默地看着这位来自欧洲的使者。
乌宗哈桑挥挥手,侍女们走了下去,一位盛装宫妇来到了大厅,坐在乌宗哈桑的身边。
“您好,亲爱的兄弟,虽然我此前从未见过你,但依然感觉十分亲切。”
宫妇和颜悦色地看向马库斯。
“这是我的荣幸,尊敬的狄奥多西公主。”
马库斯又是一礼。
宫妇名为狄奥多西·科穆宁,特拉比松的公主,乌宗哈桑的哈屯之一,萨法维教团首领海达尔的岳母。
狄奥多西在白羊王朝的地位还算不错,伊斯兰世界母凭子贵,她已经为乌宗哈桑生下了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了萨法维首领海达尔,儿子马克苏德尚未结婚。
这位狄奥多西公主不仅具有科穆宁家族的血脉,还有巴列奥略家族和巴格拉季昂家族的血统,身份高贵,值得马库斯的鞠躬。
马库斯见乌宗哈桑将奥斯曼使臣赶了出去,又将狄奥多西公主召了进来,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嘴角的笑容也浓郁了些。
“使者,早在你们伪装成商人进入我的领地时,我就发现了你们,不过在当时并未干扰,想看看你们到底在干嘛。”
乌宗哈桑说道。
“不过,你们的目的似乎不只是来见我,私底下的小把戏玩了不少啊。”
“彼此彼此,皇帝写信告诉我,最近一段时间,他也在君士坦丁堡抓到了不少来自大不里士和迪亚巴克尔的密探。”
马库斯耸耸肩。
“那么,你们大肆介入高加索诸国,又是什么意思呢?”
乌宗哈桑又问。
“格鲁吉亚王国和切尔克斯诸部都是正教徒的国家,我们的皇帝是所有正教徒的保护人,当他们需要时,理应提供保护,不存在介入一说。”
马库斯不卑不亢地说着。
土库曼贵族们当即有些不忿,怒目而视。
“希尔凡王向我效忠,萨法维教团也是我的盟友,他们已经向我反应过,请我阻止你们对格鲁吉亚和切尔克斯的帮助。”
乌宗哈桑淡淡地说。
“切尔克斯诸部向陛下效忠,格鲁吉亚王国也是陛下的盟友,他们已经向陛下反应过,请他阻止您对希尔凡和萨法维的庇护。”
马库斯镇静地看着乌宗哈桑。
“王,我建议您将这个大言不惭的希腊人扔出去,免得他在这里污言秽语!”
一位醉酒的贵族叫嚣道。
“闭嘴!”
乌宗哈桑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马库斯。
“看来,在这个方向上,我们注定无法达成什么共识了。”
“大汗,如果我是您,肯定不会在这种跟您没多大关系的事情上纠缠过多。”
马库斯缓缓说着。
“希尔凡和萨法维都是您的边境封臣,您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消磨一些势力也是好事。”
“他们做大做强了,您又能得到什么呢?”
此话一出,部分贵族顿时不干了,开始小声谩骂着。
白羊王朝归根究底还是一个部落联盟,集权程度本就不高,还有一大堆类似希尔凡王国的附属国。
哈桑凯伊夫的阿尤布残党,波斯湾的穆沙沙教团,里海南岸的几个小王国……
乌宗哈桑一言不发,扫视着这些贵族们,贵族们低下头,声音小了下来。
“既然如此,这些事情暂且搁置。”
乌宗哈桑目光闪烁。
“直接讲明你的来意吧,使者。”
马库斯一笑,掏出早已备好的书信,递给侍者。
书信上,金红色的双头鹰徽章展翅欲飞。
侍者将信件递给乌宗哈桑,后者接过,却并未打开。
“你们这些欧洲人的措辞总是喜欢故弄玄虚,我不太喜欢,直说吧。”
乌宗哈桑玩味地看着马库斯。
马库斯对乌宗哈桑的无礼举动视而不见,嘴角的笑容更更加浓郁。
“皇帝邀请您进行一场游猎。”
“猎什么?在哪里猎?”
“猎一只受伤的棕熊,它的巢穴在安纳托利亚。”
马库斯说道。
乌宗哈桑对此早有预谋,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的猎犬需要休息,我的猎刀也需要磨砺。”
“无妨,我们也一样。”
马库斯说道。
“棕熊用坚硬的石头堵住了洞口,你们打得破么?”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
马库斯看着乌宗哈桑。
“棕熊的尸体呢?怎么分割?”
乌宗哈桑又问。
“各凭本事。”
马库斯淡淡地说。
一片沉默后,乌宗哈桑缓缓开口。
“你的职位太低,我需要一场正式的会谈。”
“一个月后,黑海航船。”
马库斯简略地说。
……
1469年10月20日,开罗之曜号抵达特拉比松海岸,白羊王朝的使节从特拉比松港登上了这艘巨舰,双方开启谈判。
东罗马帝国一方派出了老而弥坚的外交大臣斯弗朗其斯,白羊王朝则由乌宗哈桑之子雅各布担任代表。
宽敞的船舱中,两方使团开始就进攻奥斯曼一事唇枪舌战,一条条协约得到了双方的认可。
一个星期后,会谈正式结束,东罗马帝国将会和白羊王朝缔结盟约,目标是夹在中间的奥斯曼帝国。
根据同盟协约,东罗马帝国和白羊王朝将立刻对奥斯曼帝国宣战,并在一年后对奥斯曼帝国发起总攻,直到他们彻底崩溃。
至于战争成果,双方暂时约定以安卡拉为界,安卡拉以西归东罗马帝国,安卡拉以东归白羊王朝。
当然,任谁都知道,这些模糊不清的势力划分毫无半点作用,东罗马帝国不会坐视小亚东部落入白羊王朝之手,白羊王朝也不会对西部的富饶大城市视而不见。
1469年10月末,东罗马皇帝以撒和白羊王乌宗哈桑分别就谈判协约签字盖章,正式缔结“海上同盟”。
10月28日,东罗马帝国向奥斯曼递交最后通牒,要求穆罕默德二世退出爱琴海东岸的全部领土,遭到拒绝。
次日,以撒在君士坦丁堡的大皇宫进行了一次演讲,历数奥斯曼帝国十大罪状,宣布向穆罕默德二世开战,不复河山终不还。
10月31日,白羊王朝将尚在大不里士和迪亚巴克尔的奥斯曼使者全部赶走,几个边境部落开始进入奥斯曼领土,洗劫商队和村庄。
11月1日,东罗马帝国三大舰队的部分舰船开始向爱琴海集结,他们将对奥斯曼海岸发起无限制袭击,切断他们的商路,干扰他们的视听。
与此同时,东罗马帝国开始在爱琴海西岸集结大军,虎视眈眈地指向对岸,只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11月2日,穆罕默德二世召集群臣,宣布整军备战,证调一切可用之兵,抽调一切充饷之银,誓死力争,保卫先祖传下来的遗产。
至此,安纳托利亚为期数年的和平正式告终,全面战争的阴云笼罩在安纳托利亚的上空。
大土耳其战争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