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劳伦斯认为卡琳在对峙中丝毫不落下风,但显然他看不到面纱之下,卡琳的嘴唇正在颤抖。
“给我滚开!”卡琳低吼着,她走到墙边,拣起了钉锤,将这把沾满肉屑和血浆的黏糊糊的武器死死对准了灰鳌的脸。
劳伦斯从未见过卡琳如此愤怒,以前卡琳还教导他在战斗中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以保持必要的冷静来判断形势,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然而现在,她完全陷入了狂怒之中,好像随时都会失去理智。灰鳌带来的士兵们将她包围起来,举着武器,准备发起攻击。在这个时间点,整条巷子已经被其他清理者和士兵们挤满,负责接应教会走狗乘马车逃离的内应已经被猎杀大半,即使他们还未逃出这片街区,现在最紧迫的任务也不是对他们赶尽杀绝了。监管者和清理者,这对理论上的上下级之间的敌意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真正的敌人。
灰鳌没有后退半步,他的手下也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动作。
四十三对一,在人数上清理者一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一旦动起手来,相信他们一定能成功带走劳伦斯,只是所有人都能预见,如果和卡琳交手,场面一定会变得十分血腥,所以没人希望事情走到那一步。
“是你违令在先,我只是秉公办事。”在灰鳌的示意下,清理者们并举武器缓缓上前。
“让开,明天一早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卡琳慢吞吞地恳求着。如果能达成目的的话,她不介意忍气吞声。
灰鳌指着劳伦斯狂笑了起来,“你没有资格干涉清理者的工作,他现在是嫌犯,我们审讯犯人从来都不用征得监管者的意见。”
灰鳌的声音非常奇怪,他的装束也十分奇怪。在十几位清理者之中,其他人都穿着劳伦斯很熟悉的兰斯制式盔甲,只有灰鳌穿着一身宫廷中常见的男款晚礼服。他的身高和劳伦斯非常接近,这让劳伦斯的大脑开始自动估算起了灰鳌的能力与力量。
灰鳌的身材不像他的同僚那般高大,袖口针线无比精致的黑色礼服贴合地包裹着他既不健壮,也不高大的身体。这家伙是靠什么成为清理者头领的?说到底他们又是怎么在战斗刚结束就恰好赶到这里的?
“你当然可以离开,没人阻拦你。”灰鳌冲劳伦斯瞥了一眼,重复着自己的要求,“前提是把他留下。”
菲丽丝正在流血,每过一分钟,她离死亡便更近一步。劳伦斯在一旁观望着双方的对峙,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他甚至没法开口说话。
“他是无辜的。”卡琳加重了威胁的语气,“别逼我动粗。”
尽管劳伦斯认识卡琳还不到一年,但他很清楚卡琳不是那种会轻易发出威胁的人,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清理者和他们带来的士兵们也知道她没开玩笑。
“处理恶性案件,是我们的工作,弄清这点。现在是作为秩序守护者的你在妨碍我们工作。别忘了,我们肩负着相同的使命。”灰鳌的语气冷静而平和,但他的态度依旧坚决。
“不要擅自命令我,小子。”她瞥了菲丽丝一眼狠狠地说道:“我有自己的判断能力,除了西境的主人外,没人能命令我。”
灰鳌突然发怒了,似乎是某个词汇戳中了他不为人知的伤口。他本想针锋相对,但看到卡琳愈发抑制不住眼中的急迫与焦躁,他便换了种口吻,反唇相讥。
“我们都是奥兰多养的狗,有什么区别吗?我是恪守法律的刽子手,你是条灵魂低贱毫无荣誉的残暴猎犬。”他顿了一下,轻蔑地笑道:“况且我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身为娱乐区唯一的监管者,擅自闯入六号商业区,而且没有提前宣布你的行动。还记得监管者守则第四条的内容吗?理论上,即使我现在就下令杀了你,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娱乐区的监管者是不能随意出现在其他城区的,所谓的第四条守则完全是针对卡琳一个人制定的。由于她曾虐杀过三位同僚的缘故,其他城区的监管者一度不敢在夜晚工作,导致那几个星期的犯罪率暴涨。迫于形势压力,奥兰多公爵不得不支持其他手下的意见,将卡琳的自由行动权限缩小到娱乐区——一个可以让其他监管者安心工作的范围内。
费舍尔·卡琳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管理者,她在娱乐区驻守了许多年,从新规定诞生起便没再私下踏入其他城区一步,直到今天。
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是没有发言权的。她的确违反了规定,而且被抓了个现行。
“我可以接受惩罚,但你带不走他。”卡琳的声音低沉如耳语,“说吧,你想怎么处理?”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愿意替嫌犯受刑?”
“是。”
“两个嫌犯?还是仅限你的小情人?”
“两个。”
“鞭刑,还是杖刑?”
“鞭刑。”卡琳犹豫了一下,才做出回答。她意识到杖刑会敲断她的骨头,而鞭刑只伤及皮肉,不会影响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保护劳伦斯。
“那就如你所愿,脱下你的衣服,二十鞭。”灰鳌脸上挂着赞许的笑意,他冲身旁的一个手下点点头,仿佛并不愿详述行刑的具体细节。
他不敢杀她,因为这样做奥兰多公爵会亲手剥了他的皮。灰鳌只想报复卡琳,他们都心知肚明。
卡琳一言不发,背过身去,脱下长裙,有意避开了劳伦斯忧心忡忡的注视。
但劳伦斯还是看到了。
劳伦斯曾目睹过无数伤疤,然而,要论丑陋、畸形、触目惊心,卡琳背后的伤疤要比他最疯狂的想象还要凄惨数倍。从盘踞在肩头的大片裂纹到挂在腰间的密集齿痕,以及大腿内侧烙印的奴隶纹章,都让劳伦斯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到她曾经受过怎样可怖的残害。或者说,那些伤痕就像是从各方面都经过精心设计的扭曲诅咒,目的就是摧垮人类的精神。背负那些伤疤的人没有任何反抗命运的机会,也没有任何重见光明的希望。
撕裂血肉,也许是人类最不愿意体会的痛苦之一。当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感到疼痛时,她会放声大哭,引起人们的同情,从而获得她所需要的帮助,减轻痛苦。
但愈发熟悉痛感,身体因饱受折磨而对痛觉愈发麻木后,卡琳的表现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行刑者粗野的怒号,长鞭破空的尖利嘶吼抽打在卡琳身上时被畸形的息肉弱化为一声湿漉漉的脆响。鞭子像刀刃一样狠狠划过她的皮肤,嵌入血肉,在短暂的迟滞后,从黑暗中带出一道燃烧的弧线。劳伦斯感觉到一缕从长鞭上甩下的肉屑和着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就像燃烧的炭块一样滚烫,随后它毫无生机地干瘪下去,变得冰冷刺骨。他毫不怀疑那一鞭的力度足以撕碎盔甲,斩断脊骨,但卡琳只是侧过脸看着劳伦斯身旁不怀好意的士兵们,脸上的轻蔑与杀意刺得几个胆大包天的士兵不寒而栗,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她就像雕塑一般保持着受刑的姿势,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行刑者愤怒地扬起了长鞭,每一次挥击都裹挟着深沉的黑暗和寒风。劳伦斯几乎要把牙咬碎了,伤痛、恐惧、无力,还有胸腔里燃烧的愧疚与悲愤让他对卡琳经受的折磨感同身受。他痛苦地合上双眼,不愿凭视觉预判卡琳何时会忍不住发出惨叫。然而直到二十鞭打完,劳伦斯也只能听到行刑者粗重而不甘的喘息声。卡琳很快穿好了衣服,好像完全没遭受任何伤害,灰鳌和他的手下在后退,就好像害怕她一样。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想,没人不会害怕一个不知疲倦,伤痕累累且不动声色的怪物。他们害怕卡琳会因伤痛失去理智,报复他们,敲碎他们的脑袋,拧断他们的喉咙。但她只是将菲丽丝扛在肩上,用另一只手把劳伦斯夹在腰间,大步向巷口走去。
灰鳌的手下们还在不断后退,却不敢在得到命令前放卡琳离开。突然,卡琳停下了脚步,一个阴沉的眼神辐射出阵阵寒意,灰鳌只感觉芒刺在背,彻骨的冰冷冻结了他的心跳。
“滚!”
她无畏地逼近了挡在她面前的清理者,用狰狞的表情强迫这些欺软怕硬的懦夫闪出一条通道。人们在惊愕中目送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们才哆哆嗦嗦地看向脸色惨白的灰鳌,急促地喘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