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玛丽亚以为自己又听到了从地狱传出的笑声。
但来者是格罗斯特,他大步走进营帐,龇出一排闪亮反光的牙齿,几乎把目中无人写在了脸上。然而感受到玛丽亚冰冷的目光,他竟有所收敛。玛丽亚可不是柯恩那种只管无条件服从命令的冷血战士,一旦她的怒火燃尽理智,保准她真敢当众砍了他。
而格罗斯特也清楚,如果玛丽亚动真格的,不出十个回合他就得人头落地。
“指挥官马上就到,不得失礼。”柯恩在一旁说道。
“诸位兄弟,”格罗斯特像个哗众取宠的弄臣一样拖着傲慢的贵族腔问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接下来的任务吗?”
“你猜呢?”玛丽亚瞪了他一眼。
其他几位荣光圣骑士都不太高兴地嗯了一声,明显不愿搭理这个小丑。格罗斯特多少是把其他人都当成傻瓜了。守夜者和黑荆棘的修士已经如蛀穿龋齿般轻松掏空了艾瑟尔内环的防线,并潜伏在各处伺机而动。粗野的塞连人派来了更多援军,他们甚至还带着更加粗野的战争傀儡。整整四十五万大军都驻扎在高地上,望着动弹不得的艾瑟尔摩拳擦掌。孔代没有在如何攻城上投入太多精力,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与奥兰多的援军玩猫鼠游戏。因为再过一个月,千星团便会抵达前线,在他们把艾瑟尔化为灰烬前,任何佯攻和试探所付出的鲜血都是不必要的。
孔代与奥兰多的援军已经大大小小战了十几场,互有胜负,却始终不能令其伤筋动骨。因而他下令照常对艾瑟尔内墙展开攻势,不求撕破防线,只愿守军无法获得喘息之机。孔代的猜想是正确的,昨夜猩红大公的冠军骑士降临,已经说明了奥兰多依然留有后手。作为猩红大公的第一位学生,孔代始终被自我怀疑所奴役,哪怕他很清楚,在如此规模的战争中,无论猩红大公身负何等威能,无论他构思任何奇谋,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即使把镇守提尔防线的军队算上,整个西境至多也只能拉出不到十万人作战。猩红大公,他在这场战争中的角色是精神领袖,是活生生的英雄标杆,用以凝结防御军势,并维系这股力量。
猩红大公应该知道自己在前线频繁缺席已经造成了士气动摇。关于迟暮英雄身体抱恙或命不久矣的谣言正在人群中蔓延。孔代能猜到谣言中应该有几分事实,因为他自己也被愈发频繁的病痛所折磨,就连手艺最高明的医师也只能连连摇头,并向他保证,都这把年纪了,他的体况还算安好。安好?果真如此吗?他的关节就像燃烧的木柴般嘎嘎作响,甚至无法迅速站起,否则就会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人一上年纪,就得承受最无情的背叛,那就是不听使唤的身体。
当孔代走向营帐时,路过的联军士兵纷纷向他鞠躬敬礼。他被迫停下来与一些人交谈,和他们握手并鼓励他们。就算是这样简单的行为,菲利普重锤的寥寥数语也能让士兵们重新燃起斗志。
柯恩和玛丽亚在营帐外的平台上等他。这场恩怨很快就该有个结果了。孔代甚至能嗅到艾瑟尔城内飘来的恐惧。
“人都到齐了吗?”孔代问道。
“按照您的指示,都到齐了。”柯恩面无表情地敬礼。
“我必须得和您说明,我的战团伤亡惨重,已经不可能再执行…”玛丽亚话未说完,孔代便抬手制止了她。
“我了解你们的情况。”老侏儒摆摆手,尽可能缓慢的问道:“有其他报告吗?”
“目前为止我们组织了十几次夜袭,大人。”柯恩边说边把一张皱巴巴的草稿图递给孔代,“我们几乎找到了防线上的弱点,但大逆的冠军们粉碎了攻势,甚至还率领守军顺势夺回了部分街垒。”
“从防御结构上来说,他们无懈可击。”
“还有精神上的。”柯恩继续汇报,“守夜者正在测试,除了那个软蛋以外还有哪些人是薄弱环节。”
“不存在薄弱环节。”孔代脱口而出,“奥兰多,他从不犯错。为了这场战争他准备了半个世纪。他亲自设定了这里的每个细节,就连我们脚下的石子都是应对敌人的到来。”
“也许他低估了您,也低估了我们的军力。”柯恩迅速说道:“同时,也许您的谨慎让您低估了您自己的能力。大逆奥兰多再怎么精明狡诈,也绝不可能时刻把控每个人的想法,掌握所有人的忠诚。老鼠会为了活命而出卖同类,我认为这非常合理。”
“我不这么认为。”格罗斯特插嘴道。“异端之言不可信。团长,你太傲慢了。”
孔代点点头。的确,到目前为止,他制定的每个战略都是最优选。在他对战场的全面掌控下,每个棋子都各司其职,以保证战事顺利进行——在战场掌控力方面,孔代比奥兰多还要强得多。上至一个军团,下到一个分队长,他们得到的每个不同指令都出自孔代自己这杰出的头脑——哪怕是猩红大公也做不到如此析理入微的地步。毕竟孔代确实享有奥菲莉亚的恩宠,所以他索性把艾瑟尔当成了棋盘,士兵们当成了棋子。他誓要用无可挑剔的战争艺术绘完这幅恢弘的杰作。
没有任何不妥…但不知怎么的,越是占据上风,他的太阳穴就跳动得越厉害。以格罗斯特为首的狂信徒们似乎非常享受自己作为施虐者的角色,在一次次得到满足后,他们已经放下了对孔代的成见,并很乐意服从最高指挥官的判断。
凭借经验丰富的眼睛,孔代可以看出格罗斯特的潜力,他搞破坏的天赋和后天训练的能力毋庸置疑。最重要的是,孔代需要格罗斯特替他宣布命令,用卑鄙手段整合心思各异的团体领导,帮他分担怨恨;甚至,在必要时,格罗斯特会在他的暗示下不假思索地撞死在铁板上。
所以他得适当给这个白痴一些认可。
“你什么意思?”柯恩的脸色很难看。
“意思是我们不可掉以轻心,恐怕所谓的薄弱环节只是陷阱。毕竟…毕竟对手是猩红大公,他会不清楚…哪些人的忠诚并不可靠吗?”格罗斯特难得平静地发言,他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玛丽亚,然后停了下来,显然他的解释到此为止了。孔代并不比他更清楚这到底是不是陷阱,但他不会暴露自己的无知。他等着孔代发表意见。
“所以你准备了其他方案?”孔代试探着接话。
“没错!”格罗斯特恼怒地呼了一口气。“根据守夜者的汇报,敌人会在下周行动,以两支突击队呈钳形交叉攻势发起反击。如果情报无误…指挥官,下令吧。”
格罗斯特的简单头脑注定了他不可能有任何杀戮之外的天赋,他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让孔代感到惊讶了。
“那好。格罗斯特,到时将由你带队去增援一处街垒。我要求你们保留实力,务必要在大约两小时内让战斗呈现焦灼状态,切不可太早击退敌人。至于另一处前线,就留给他们突破。”
“您确定吗?”柯恩对孔代的命令感到好奇,他为自己完全跟不上孔代的思路感到羞愧。他看着孔代,但老侏儒并未做出任何解释。
“请您三思。”玛丽亚也开口了。“为了夺取街垒,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您最清楚不过。如今要把街垒拱手相让…”
“我曾在上个时代,以国王的名义征服塞连,与王国中最优秀的战略家和战士并肩作战。而你,愚蠢无知的年轻人,凭什么质疑我?”孔代说得很慢,他的语气显得傲慢而轻蔑——他是故意如此表现。对一个指挥官来说,任何情绪的表露都是分时间地点的,由于格罗斯特的低能和玛丽亚的怀疑,孔代不得不装模作样。信使可以在五分钟内把他的命令传遍全军,但孔代研究并制定一个策略往往要花好几天,甚至几个月。为了确保每个棋子都能准确无误的行动,他永远都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不要去解释,也不要争论,在达成目的前,傲慢便是他的其中一种掩饰。
毕竟他一直以来,对谁都是毕恭毕敬,不是吗?
倒不如说,现在的他才是当年的菲利普重锤,就像陈列在展厅里的大理石雕像:冰冷,纯粹;动作完美无瑕,眼神冷酷而专横。他仰着头,把鼻孔抬得很高,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镶嵌在一张皱巴巴的鼠脸上,瞪得玛丽亚浑身难受。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些凡夫俗子的鄙夷,这些人为战而生,他会用他们无法想象的方式精心策划极端的暴力,而非耐心解释每一个步骤的必要性。玛丽亚对他表现出的藐视泰然自若,但柯恩做不到。他的尊严想让他开口,但职责却告诉他别这样做。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柯恩的一切——他能忍受所有苦难,却唯独无法容忍自己的价值与能力不被认可,那种灼心的煎熬甚至可以蚕食他的骨髓。
“好了,两位,我有其他任务交给你们。”孔代干咳了一声问道:“怎么,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指挥官。”柯恩低下头小声说,“十分感谢您的器重。”
艾瑟尔是一把坚固的大锁,而孔代已经拼凑出了钥匙的大部分碎片。虽然不是所有的,他也没完全参透奥兰多的想法,但奥菲莉亚给他的筹码足够多,已经超越了任何计谋的优势。序列是否精确,推演是否存在纰漏,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以最快速度毁掉这把大锁,因为奥菲莉亚指示,目前的财政预算还能供养大军三年。想攻陷自由之城,亲手完成复仇,他就得抓紧时间。他应该更努力些,该死的,他应该彻夜研究奥兰多的软肋直到双眼流血。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曾经拼上万人性命才夺取的街垒,现在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千星团有更直接的手段。
孔代叫来了传令官。
“去通知前线的战士们,保留最低限度的驻军,让大部队有序撤出艾瑟尔。新的优先目标——截取敌人密报,尽全力阻挡援军突入城内。传令后立即销毁我的手谕。”
他停顿了一下,让其他人有时间来接受信息。
“我有理由相信,守夜者带回的情报是真实的。”他宣布。“至于老鼠奉献的虔诚…恐怕还需要再观察些日子。不过,我不认为一群兰斯人,尤其是兰斯贵族,能在绝境中拧成一股绳共度难关。他们不会这样做的,永远都不会,因为那些不够卑劣残忍的老鼠,早就被同类啃光了。”
孔代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他如今的手下们。除了柯恩以外,他们都表现得不屑一顾,而格罗斯特更是放声大笑。
“我等不及了,指挥官!我们应该强攻,我们应该先发制人,至少…”格罗斯特扭曲的狞笑让其他人皱了皱眉。“至少,让我去剥了他们的皮,碾碎他们的骨头。这是我要留下的信号——吾乃雷霆,吾乃天罚,吾乃行走的死亡!那些异端…他们似乎并不清楚,审判和救赎是为人准备的,而老鼠能得到的只有我的‘怜悯’。拜托,让我去吧,拜托,直接把他们送进地狱!不需要陪审团,不需要审判流程,让我来裁决他们的罪孽!”
“很遗憾,你不能这么做,至少现在不能。”孔代的声音是理解的,甚至是舒缓的。一个了不起的领导者,总是能轻松驾驭各色人物。等自由之城沦陷的那天,他也会夺回属于自己的传奇名号,柯恩想。
是的,疯子和屠夫们会依靠野兽的本能完成他们的任务。孔代告诉自己,他只需坐稳了,依靠绝对优势阻挡援军,等那支半神军团参战,然后记得提醒他们留下一些建筑以作为联军围攻自由之城时的补给站就行了。只需坐下就好,等着被烟熏出来的老鼠自投罗网。
到时,任何高明无比的阴谋诡计都会在恐惧与绝望中分崩离析。
“全父保佑。”玛丽亚握住了胸前的护身符。她察觉到了孔代的想法,开始心神不宁的祈祷。
她为那些注定要自相残杀的愚昧异端感到悲伤。
“没错。”孔代深吸一口气,“全父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