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去小槐花胡同,你见机搭腔,别让赵美华逮着机会哭天抹泪烦缠人。”
“还为那事?”刘菊朝她挤挤眼,猜是为了侄儿刘景时。
刘萍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听着楼道响动看天色,觉得差不多了,再次提醒:“总之你机警点,别让他们逮着机会,你工作单位隔得远无所谓,我得为老乔的个人形象考虑。”
刘菊盯着桌上装满的两个大网兜,笑着附和,“是是是,乔编辑是要注意个人影响。”
拖长的语调透着一股讽刺。
刘萍像是没听出来,转身回屋开了衣柜,换了身乔其纱面料的黑点白底连衣裙,她走出来站到刘菊跟前,衬的刘菊肤黄斑多,衣俗乍眼。
姐妹俩都是瘦长身形,上了年纪也只宽了腰身,四肢照样细瘦,刘菊年轻的时候长得比刘萍出挑,可惜嫁人那会儿在打仗,谁家都不富裕,过了近十年的苦日子,再有几分姿色,也要褪得干干净净。
年龄从来只印在女人皮囊上,印不进人心坎,可能是故意遗忘,过了四打头,后面记不清也不要紧,最好是不要提,刘菊摸着刘萍的裙子,惊讶地飞斜了眼珠子:“哟,你裙子哪做的?颜色可真清亮,找的铜锣巷老师傅吧?”她暗想穿在自己身上。
刘萍故意点醒她姐少做白日梦:“什么老师傅,友谊商店买的,要用外汇券。听说过吗?外、汇、券。”
“外汇券?哪来的?单位发的?还是老乔给的?有没有多的?给我瞅一眼。”
刘菊追着问,手更快地比起巴掌量她妹的肩宽裙长,算要用多少料子。
刘萍挥开肩膀上来回比尺寸的手,好笑道:“见都没见过就敢问我要,你们供销社不是待遇好吗?怎么不发外汇券?”
“我单位不发,你还能没多的外汇券?你可是有大能耐的人。”刘菊弯腰继续量裙幅,才不管外汇券有多难得,就听广播里说过凭借发行的洋玩意能去友谊商店买舶来货,“有多的给我匀一些,过两月小石头摆周岁,我好提前做身衣服,咱俩是姐妹又是亲家,我当婆婆的打扮得不上台面,你当丈母娘的也要跟着遭人笑。”
想着一会儿要她姐帮腔,刘萍没有立马回绝,岔开话题:“走吧,东西你一会儿回来再拿。”
姐妹俩去了小槐花胡同。
到了小槐花跟哑巴胡同岔道口,正是下班时间,安静一下午的胡同人流渐多,蓝白灰人群里跳着些红绿身影,绿荫槐树下,挑担的,摆摊的,蹬二八大杠的,银色车铃铛一拨。
“铃铃铃。”
“麻烦您让让,东去。”
“你往北边去一点。”
铃铛片拨着黑白灰人影往墙根靠,红绿身影要慢一点,慢着转动肩膀,快速翻起斜眼。
斜到熟人,立马一仰头,抬下下巴,“回家啊。”
“遛弯去啊?”
“磨剪子磨刀啰——”剃头挑子的“唤头”一晃,穿串的铁皮又把这群人晃散。
刘家几口人都在铁路局上班,除了分到单位房子的刘景文,刘峰跟赵美华两口子还住在小槐花胡同。
二儿子刘景武去年秋天结的婚,娶的媳妇是供电局的,小两口没房子,只能跟着长辈住。
别人家是儿女结婚,家里锅碗瓢盆不够分,刘家反着来,房子不仅够住,锅碗瓢盆也没人争。
“啊~打打打!打死你!”
屋里是小孩子的打闹声,呜呜哇哇的吵人耳朵。
刘萍刚进小跨院听到动静,嫌恶地皱了下眉。
刘菊瞅她那样,偏乐呵地嚷起来,“小芽儿在屋呢,姑奶奶来瞧你啰。”
小芽儿是刘景文跟钟月芽生的大闺女,快要满两岁,正是淘气的时候。
屋里,钟月芽朝刘景文使眼色,要他说把女儿交给婆婆带两年。
刘景文半天张不开口,他妈也不问。
母子俩默契地等着,等着对方先开口,偏不凑巧,刘峰今天上夜班,赵美华不用做晚饭,她从单位食堂打了饭菜回来,这会儿干坐着没个理由避开。
“打死你个坏东西!”
小芽儿拿蒲扇拍只花猫,花猫怕屋里人多,窜出帘子往外跑,飞闪的黑影,吓了刘菊一跳,看清是只猫,立马大骂:“遭瘟的畜生,吓死老娘了!”
刘景文听见大姑的骂声,转过鼻子扫钟月芽,钟月芽气闷地磨牙,真让他逮着机会不放屁。
事事指望不上,还得要她自己提。
“稀客啊,今儿怎么想着过来?”老头老太太去世后,刘菊不大来小槐花胡同。
赵美华头回这么待见大姑姐,脸上挂起些笑,看到后面跟着的小姑子,才挂到脸上的笑又落了回去,语气多了忧心,“打听着人了,有消息了?”
刘萍示意进屋说,把拎着的一大网兜放到圆桌上,迎着几人目光,慢条斯理地说荔枝香蕉是小虞拿来的。
荔枝香蕉难得,刘家人顾不上这些吃的,紧着问刘景时的下落。
“急什么?再急有什么用?谁让他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干。”刘萍嫌侄儿惹祸,把听来的消息仔细讲了一遍。
大人的担心吵闹,不好听也不好看,小芽儿瞧见有吃的,爬上木圆凳去抠网兜里的香蕉,钟月芽听到小叔子没死,只是被抓去当劳改犯,心嫌麻烦跌份儿,拆了网兜绳子,撇了半根熟透的香蕉给女儿吃。
另外半根想自己吃,碍着长辈在说事,她当媳妇的不好这么事不关己,大嚼大咽地吃香蕉,刚想包了香蕉皮放桌上,刘景文倒是手快,“你不爱吃?”
话才问出口,半截香蕉已经进了他的嘴,连带着吃了尾音,他爱吃三个字。
刘景时失踪一个月的来龙去脉,被当成一份报纸在读,读报纸的是他姑妈,听报纸要感同身受哭一场的是他母亲,嫌报纸故事无趣的是他哥嫂。
他爸在轮岗值夜班,没看今日份报纸。
报刊上的短篇故事,听的时候或笑或哭,或感慨万千,但报纸就是报纸,谁都没办法伸只手进去搅弄故事曲线,读完了就要翻篇。
大家也都想翻一篇,静听后续。
他大姑等着读完报纸,拿回去好敷墙面。
赵美华哭得眼红,手绢折着揩了好几回,追着刘萍要结果,“他姑妈,三小子的事,你真就不管了?他可是你亲侄子,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牢…”
“介绍信都开不下来,上哪去看他坐牢?”刘菊赶着去鱼头口胡同看大孙子,插杠截话,刘萍趁势坐远,生怕被她嫂子扯住胳膊拉坏裙袖。
“你也别哭天抹泪的喊,被街坊邻居听见,一家子还要不要做人?
亏得报案报的是失踪,要是那啥坐牢,唾沫星子都得把我们全淹啰。”
“什么全淹了?管子还在漏水?早上不是让景武修过吗?”
院里一串车轱辘压石板声,问话的是刘景武的媳妇,小两口结婚日子短,又没孩子,上下班都要一块儿走。
哪怕铁路局跟供电局不在一个方向,绕远路都得碰头,再往家走。
屋里一霎静默,赵美华赶忙答应,“唉,是管子在漏水。”
她不再哭诉求小姑子帮忙,生怕让老二媳妇看见这情形。
刘景武媳妇入门时间短,爱说爱笑的一个人,好多事都得防着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