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浙直总督行辕。
原本人声鼎沸的总督衙门如今也冷清了许多,除了尽忠职守站岗的兵丁之外,已经很难看到到处行走的军务官员和将校。
二堂内,主位虚待,浙直总督、兵部尚书的张经坐在了下左手,而在他的对面则坐着陆远。
今天陆远来此是因为嘉靖已经批了陆远关于请裁浙直总督衙门的奏疏,是故,有很多总督衙门这些年的账册需要和南京各部门进行对账核销。
而陆远是当年总督衙门成立之后,嘉靖钦定的对接人,所以很多账目上的事情陆远最清楚,核帐的事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张经就将陆远请到二堂聊天。
“没想到短短几年,当初那个为老夫筹措粮饷的浙江按察副使,如今已经成为了我大明朝的太子太傅、阁臣大学士。”
张经端着茶碗,语气中说不出是感慨还是嘲讽:“在我大明朝位高权重,谁来都得尊一声陆阁老,连老夫这个浙直总督,陆阁老一句话也是说撤就撤,皇上他老人家都不敢有二话啊。”
“张部堂口中的几年是几年啊。”
陆远不假声色的品茗,嘴角挂着微笑:“还记得吗。”
“嘉靖二十八年的事,至今五年了。”
“张部堂好记性啊。”陆远赞许了一句,随即双手抱拳冲天一敬:“仰赖皇上器重陆某方有今日,裁撤浙直总督衙门也是皇上为了替国朝节省财源,和本辅有什么关系,张部堂不要乱说话。”
张经沉着脸质问道:“节省财源?既然是为了节省财源,那为什么不将十几万军队全部裁撤,反而全部被陆阁老您给安排进了所谓的海关衙门,您把戚继光、俞大猷这种武官调入海关当郎中,我大明朝有这种先例和规矩吗。”
陆远轻蔑一笑:“当年太祖爷开国,以先中山王徐达为右丞相,后使其北伐,丞相都能当元帅,将军为何不能当郎中,张部堂您是进士出身吧,不还是做了总督。”
“老夫是武进士。”
“感情武进士文武官员都能做,到了人家戚继光那,就嫌弃没有功名了?”
陆远嘴角一撇:“张部堂怎能如此的骄横,您是朝廷大员,位高权重,可不要犯了恃宠而骄的人臣大忌。”
张经顿时鼻子都快要气歪了,抬手指着陆远。
“陆伯兴,你上疏请裁总督衙门,私占兵权,想做什么真当老夫看不出来吗,老夫回了北京定要上疏参劾你,你狼子野心已然是路人皆知的事了。”
“张半洲张部堂!”
陆远眉头一皱,将手中的茶碗顿在了身旁的桌案上也是动了怒气:“五年,你剿灭一个汪逆用了五年,前前后后打掉了国朝一千万两的军费,如果不是本辅在后面给你拉扯后勤,替你截断佛朗机夷和汪逆之间的联系,你还要再打多少个五年才能灭掉汪逆。
战场之上频频失利,还让汪逆反攻登岸,屠戮我沿海数十州县,如果没有本辅,你早就被砍头抄家了,现在觉得自己立了功劳,就能在本辅面前指手画脚了?”
这话真不是陆远瞎说,没有陆远,历史上的张经就是因为接连几年寸步不前,被汪直按着打,最后严嵩上疏弹劾加上嘉靖忍无可忍,将张经下入诏狱,随后公开处决。
有人说是严嵩害死的张经,但换做任何一个皇帝,对张经能忍受吗。
打了几年仗,花了朝廷上千万军费,不仅没立多少功,反而导致整个南直隶、浙江、福建都被汪直反攻打的稀碎,连最重要的苏常二州都丢了。
这是史书上的事实,不能什么都甩给严嵩,而无视张经作为军事主官存在的失职和过错。
不能因为张经抗倭就一切都是对的,更不能因为严嵩被后世定义为奸臣就一切都是错的。
后面胡宗宪接替张经做了浙直总督,重用戚继光和俞大猷,虽然也是有胜有败,但起码在陆面上和倭寇打成了均势,等到嘉靖三十八年,随着朝廷和葡萄牙人建立联系,切断了汪直最重要的军火和战船供给,汪直败象显露,无奈接受胡宗宪诏安,最后被时任浙江按察使的王本固斩首于杭州。
这里张经句句不饶人,陆远也是来了脾气。
“嘉靖三十一年,汪逆自吴淞口登岸,沿途屠戮我子民,那个时候,张部堂又在做什么?”
“老夫在积极备战,准备收复双屿。”
“我在问张部堂为什么会让汪逆登岸!”陆远低喝道:“张部堂身为我大明朝的浙直总督,连海防安全都守不住,无法做到御敌于国门之外,难道不是丢土失职的责任吗!”
张经气的面色潮红:“海线浩荡数千里,老夫手中仅几百艘战船,焉能守得住。”
“哈。”陆远嘲讽一笑:“守不住您有借口,是不是给您几千艘战船您就能守住了。”
“当然。”
“朝廷若是有几千艘战船、几万门火炮、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军队,还用您来做这个浙直总督吗!”
陆远一拍扶手:“本辅家里随便去一个家仆当这个浙直总督,也能守住国门了。”
“!”张经气的怒然起身,指着陆远:“你欺人太甚。”
“本辅说事实,张部堂听不得,张部堂说借口,就要求别人都得听进心里去。”
陆远微微仰头,眼神里满是不屑和讥讽:“张部堂好霸道啊,这些年本辅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张部堂能尽快剿灭汪逆,这些您看不到,您看到的只是陆某裁了你的总督衙门,让你张部堂一夜之间少了十几万的兵权,所以你对陆某百般的不爽和愤怼。
当年本辅还在做浙江按察副使的时候,你张部堂干了什么事,你越过浙江臬司衙门召见本辅,让本辅去协调浙江藩司为你筹措粮饷,你安的是什么心?你现在敢不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句,你全无私心?”
“老夫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有什么不敢。”张经大声道:“老夫一心就是为了替皇上和朝廷剿除奸逆。”
“那你知不知道强行征粮会使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
陆远也站了起来:“你敢说不知道吗。”
张经被怼的哑口无言。
“你们这些人,呵呵。”陆远冷笑道:“动不动就是那一句先苦一苦老百姓,当年要不是陆某自掏腰包给你填窟窿、补亏空,你打个屁的仗,他娘的,现在立了功开始学会咬人了,开始骂陆某狼子野心,严嵩是一个,你是一个,你们才是我大明朝的奸臣!”
“你、你!”
张经被怼的呼吸不畅,捂着心口闷哼一声,随即竟然是咳出了一口逆血出来。
衙堂外几名张经的亲兵见状赶忙冲进来,可他们一动,更多的金吾卫也冲了进来,齐刷刷护在陆远周围严阵以待。
在南京城,谁敢动陆太傅。
“都出去!”
张经挥手,他的亲兵便连忙退下,陆远见状也挥了挥手,带来随扈保卫的金吾卫亦是离开。
“陆阁老文官出身牙尖嘴利,善于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这一点老夫不是对手。”
“张部堂这一番话就对了一个字,老,你就是老了,老糊涂了。”
既然张经都打算回到北京上疏弹劾自己阴谋不轨了,陆远还凭什么给张经留面子,哪能那么贱啊。
最好给他气死。
张经胸膛几次起伏,压住心火说道:“人在做天在看,皇上圣明灼照,能够辨别忠奸。”
“忠奸?”陆远呵呵低笑起来,随后点头:“对对对,皇上圣明一定能辨别忠奸,但是陆某奉劝张部堂,凭着这次剿灭汪逆的功劳,您老起码能混一个世爵,非侯即伯,从朝堂归隐颐养天年吧,别搅和了,搅到最后怕是忠名保不住,再给自己留一个奸名。”
“陆阁老真觉得能在我大明朝一手遮天了?”
“陆某没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心,陆某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报恩都来不及怎么敢去做奸臣、权臣,但陆某要正告张部堂,若您罔顾事实,只为了自己的私欲偏见而对陆某行阴谋报复之举的话,那陆某也不会再跟您客气了。”
此刻王世贞走进来禀报道:“太傅,总督衙门和户部已经对完了帐,没有问题。”
陆远于是起身动步离开,行至门槛处时扭转半个脑袋看了张经一眼。
“勿谓言之不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