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阵前,刘綎知道了最新的情况。
“李都督已作如下部署调整……”
传令兵把手续齐全的军令公文交给了刘綎,他翻开看了起来。
说起来,他也是将门虎子。
刘綎的父亲刘显,幼年过得极为凄惨。家贫落魄之余饱受欺凌,曾经在乡间破庙里准备自杀。
听父亲讲过当年,说是庙中破布连他瘦小的身躯也承受不住。摔回地面后望着残破塑像悲悯的神情,他才振作了起来。
而后便是幼童之身,从江西南昌独自出发,最后到了四川。吃尽了苦头从了军,考中了武举,和戚继光、俞大猷一起在福建抗过倭,最终官至左军都督府都督,有太子太保衔。
这个将门还很单薄,刘綎只是第二代。
但他比刘显幸运,他现在被封了侯。
古北口一带明军半出边墙,随李化龙去拿大宁;蓟州镇喜峰口一带去拿下热河,然后逼到大凌河谷。
刘綎要回护开平,既防着鞑子从滦河迂回北逃,更要看着土默特的动静。
这就是李化龙的部署调整,刘綎顿时死死盯住了卜石兔等人。
卜石兔等人顿时浑身汗毛一竖。
长成半大小子之后,他爹已是贵州总兵官。从九丝山剿蛮开始,万历十一年以游击将军在云南打外滇缅军,而后平定罗雄之乱,再远征朝鲜、平定播州之乱受封为伯、再去西南重挫缅军进封为侯,今年他虚岁五十。
一生的杀气在凝聚,绝无仅有的大功机会就在眼前,他却只能在这里呆着?
官场,他没那么懂。
战场,他懂。
他信李化龙的本事,不至于如此。
当然,也可能有时间原因。
“……这是几天前发出来的?”他收回了目光,看向信使。
“九月十七未时七刻。我们马不停蹄……”
“今天是九月十九了……”刘綎咬了咬牙,目光重新看向土默特的人,尤其盯着他们的马。
卜石兔硬着头皮陪了个笑:“将军……”
“你们可愿听我调令!”刘綎只森然开口。
“陛下和朝堂诸公的考量,本侯爷不懂。本侯爷只知道,战局凶险,万不能莫名其妙背后挨一刀!你们愿听我调令,我就能信你们三分。你们果然奉令行事,我就再信三分。你们随本侯爷过了大兴安岭,杀灭了敖汉,我就十足信你们!”
刘綎盯着他:“要不然,你们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咱们就先在这干瞪眼。大明不用你们做内应,也不用担心你们实则是汗庭的内应。如何?”
武将说话就是糙,但是明白。
“……可察哈尔之地。”卜石兔想问的是如果就这样,大明允诺的还能兑现吗?
他好不容易才在族内与三娘子、大成比吉他们支持的素囊划分好了利益,他卜石兔的利益,在这将来的察哈尔之地。
“所以本侯爷给了你两个选择。”刘綎心里估算着时间,语气不免急躁起来,“你好歹是大部头领,当断立断!兵贵神速,包围汗庭就剩老哈河那个口子了。要不要随本侯爷一起去?”
他觉得李化龙的部署太保守了一点。
既然核心就是担忧土默特部有诈,那他亲自带在身边好了,而且让他们先去屠灭了留守的敖汉部,纳了投名状再说。
此去要快,唯骑兵能赶得上大决战。
卜石兔没想到那钦使说得好好的,却会被大明军方这样误会。
但没办法,设身处地,他也没法反驳。
眼下看样子,大明倒不是早已计划好了在这里设伏,帮三娘子和素囊除掉他们。
看了看兀鲁把都儿之后,他想起自己此前的豪言,咬了咬牙就说道:“好!土默特儿郎既已到了这里,自然不能一无所获。愿听将军调令,铲灭察哈尔!”
与仇敌合谋,诛害名义上的共主,这是一条不归路。他既然带着人来了,哪怕有所谓援助为诈,草原上的各族终究还是会知道一切。
反正他已经想通了,其实唯有利能笼络各部,让他们臣服。
至于各部牧民们……他们关心谁是主子吗?
刘綎大喜:“好汉子!那就不消说,之前议好的,前两天我也听说了。你们留下三千,现在就可以先把开平北面、大沙窝东面、西拉木伦河南面守住。我在北面扫了几个月,这个冬他们不敢过来。当然,如果他们那劳什子大汗发信求援了,说不定有人从那边南下接应。你们留三千,我留五千,那就没问题了。”
剩下的步卒,还有宣府东面的边军,大可传令过去构筑防线,保管汗庭大军没法从滦河逃回去。
但还是不保险,毕竟李化龙的军令不是这样的,因此他还要让李化龙相信。
“别以为这是本侯爷逼你,本侯爷担了天大干系!有没有什么信物,一起交回去让李都督过目,表明你们绝无意临阵叛害大明,本侯爷才能领着你们同去。你们若包藏祸心,本侯爷拼了这辈子,也一定要把你们阖族剿得干干净净!”土默特部只领教过麻贵、达云等人的“热情”,没有领教过他刘綎。
但现在刘綎一副谁耽误我立功谁就跟我是死仇的模样。
开平东北面有着这样的小插曲,李化龙还不知道,知道之后不知又会是什么表情。
朱常洛在去蓟州镇城的路上,小歹青刚刚发起对锦州西面边堡和长城边关的攻击,达云麾下安置了伤员,又再次带着数日干粮进入了大黑山。
用他的话来说,羞愧难当。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成为锦州“诈败”的关键手。
总要做出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被攻破的假象。
那么分出一支精兵袭扰他们后方而仍旧不能得手,这自然是防守力量不足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
袁可立在义州全力应付着,义州是不能被破的。义州破了,鞑子能经义州北面快速北逃。
而在义州西面的太平堡、大康堡外面,岱青的安答指挥着敖汉部的精兵和刚刚到援的奈曼部精兵,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就像疯了一样轮番进攻。
义州明军确实不敢懈怠分毫,丝毫不能增援锦州。
也没打算增援。
义州的北面,麻贵等人还没到老哈河,但哨探回来了。
“都督!降虏指认过了,在那些应该是奈曼部牧场的地方,没看到大部队和部民,只有查探动静的游骑。”
麻贵凝神思索着,过了一会就对布扬古说道:“这倒省了不少事。想必他们担心被各个击破,已经都汇聚敖汉部了。叶赫部还要防着喀尔喀、科尔沁,能分多少人随我转道直奔敖汉?”
力量汇聚到一处了自然更难攻破。若他们集中了两部甚至数部的人力物力,那更加难以攻破。
布扬古握了握拳头:“不能只是把他们赶走,西拉木伦河山口要堵住。麻都督,就算我们全去,兵力也不不够。林丹汗和岱青兄弟还在南面,敖汉他们丢不得,一定会死守,还要防着他们从广宁与敖汉之间的群山翻出来。”
“那倒无需顾虑。”麻贵说着,“眼下就好比两个人已经打红眼了。是我们断了他们的后路让他们不得不回援,还是他们攻破了锦州义州逼得我们不得不回援,只看谁能守得住、攻得破。翻山越岭狼狈北逃,那不就是输定了?何况辽河以南,如今明军也多得很。”
这就像是自然而然演变成的形势,但如今这形势,林丹巴图尔觉得很不好。
“杜陵这是落入他们算计了!”他已经到了锦州西面,“攻打义州没让他们回到长城里面,现在岭北四部被那支大军逼得只能暂避,今年牛羊马儿都喂不好。辽东的明军,更是和他们拼上了,现在探到他们已经离老哈河不远。就算攻破了锦州义州,难道就让他们占了敖汉奈曼喀喇沁和辽河套,我们以后就被围在这里?”
岱青现在是在休息,换了汗庭主力军接替他的人继续进攻锦州。
他表情有点疲惫,但还是耐心劝道:“大汗,汉人大异往常,如此多人出了边墙,草原早就不会有安宁日子。我们既然不能通过兵逼汉人京师让他们退兵,那就只好和他们拼到底了。一定要攻破锦州义州,是给女真人、喀尔喀和科尔沁看的。大明没了辽东,才再也不敢妄图对我们出兵。”
看林丹巴图尔欲言又止,岱青心里其实也有点恍惚。
什么时候开始,京师危急、辽东危急,汉人皇帝和他的文武群臣还能这么镇定呢?
辽东总兵官始终带着大军不回来,还真的直奔老哈河去了,当真不怕锦州义州被破,还是笃定了辽东扛得住数面之敌?
大兴安岭南端的西面,刘綎带着的全部是骑兵,正在重新赶回大兴安岭之中的西拉木伦河谷,准备一路向东。
蓟州镇北面,李化龙命令边军一半全部出边墙,拉网式地控制住大燕山一带,把包围网往东面缩紧。
辽源军民府那边,熊廷弼很紧张,和俞咨皋一同防备着变故。
“没看错,真的是他?”
俞咨皋陡然站起来。
“绝不会错!侯爷,咱们派出去专门侦察的兄弟什么眼力?既然在蓟州那边见过他,就绝不会认错!”
俞咨皋看向了熊廷弼:“努尔哈赤竟然亲自带着人去打野人女真,现在又匆匆赶回南面,是为什么?”
熊廷弼伸手烤着火,这里已经有点冷了。
过了一会他才抬起了头说道:“只有一件事能让他亲自过去,那就是和虏酋订立盟约。”
“虏酋?什么虏酋?”
“科尔沁,喀尔喀,甚至叶赫部那些不愿走和不服布扬古的头领,都可能。”熊廷弼看着俞咨皋,“俞提督,要做好准备。恐怕锦州城破的消息传来,建州就要反了!”
都知道努尔哈赤可能只是在等一个机会,等到形势变化。
但熊廷弼和俞咨皋都知道,努尔哈赤肯定会等到这个“机会”,等到形势变化的那天。
如果他只是被动地在等,那还不能断定他会想要趁机做什么。
但现在……他很主动,很踊跃。
从朝鲜回来了,还去了野人女真的地盘……
熊廷弼忽然又脸色一变:“要传令北洋舰队,提防朝鲜!现在,整个辽东最空虚的是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