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御驾到了蓟州镇城。
这是朱常洛第三次来这边。
第一回巡视天枢营、军工园和大沽遮洋行船厂,第二回女真朝觐,这次是督战。
锦州义州尚未破,关锦宁一线虽然已禁了商旅和百姓往来,但军情传递仍畅通。
朱常洛住进了蓟州镇总兵府。现在尤继先已经率军出了喜峰口去拿热河一带了,这里便成了御驾和枢密院暂时的驻地,也是整个北疆战事的总指挥所。
战局的核心是锦州义州,汗庭大军正在猛攻,大明自然应该死守。
在南面,是大明边军以山海关为核心据边墙而守,另有勇卫营一部袭扰。在西面,李化龙带着蓟州兵准备构筑起热河到大宁的包围圈,下一步再把包围圈缩小到大凌河谷。
那却需要在他们北面麻贵带着的辽东边军和叶赫部仆兵、刘綎带着的宣大边军和土默特仆兵一同拿下敖汉、奈曼部,从北面以团团兵力堵过来。
那样之后,他们就只剩下往东突入辽东腹地。
何况还有李成梁隐匿不出。
局势像是一片大好,正沿着大明君臣的谋划前进。
而后天枢营的军情急递到了。
“……果然还是不甘心啊。”
朱常洛缓缓走出了蓟州总兵府正殿的门,遥遥看着东北面。
在他身后,田乐缓缓说道:“他厉兵秣马多年,既然日渐壮大,总要再被重创才肯甘心。”
邢阶已经接受了这个局面:“既然陛下决意一战定乾坤,那么辽东此后大战旷日持久,该早做准备了。”
他们都认可熊廷弼的判断,能劳动努尔哈赤亲自北上的,定然只有他去与科尔沁头领订立盟约。
既然他要订立盟约,防的是谁,盯的是谁,那还用想吗?
“时间呢?”朱常洛声音很轻,“科尔沁、喀尔喀向来不服汗庭,如今就算汗庭在这里先有一胜,也是在重重包围之中。喀尔沁、喀尔喀若是又与建州另有盟约,应该是做了两手准备吧?甚至要以汗庭大军这困兽,先消耗辽东边军越多越好。”
“那未免托大。”田乐凝重地说道,“只怕会很快。让大明疲于奔命,胜算自然更大。若臣是虏酋,应当是约好时日。消息一到,立时起兵。”
朱常洛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节已经算得上是初冬了,毕竟农历的九月底。
空气里有些凉意,他在自省。
对女真各部的安排,一开始自然是既有打压又有示恩。把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叫到面前来,展示了天枢营奇袭之下的成果震慑他们,又各许诺将来,还安排了种种手段,比如让李成梁到辽东。
但林丹巴图尔就是跑到大明眼皮底下了,朝野又畏惧不已。
朱常洛的胃口是变大了一些,也想为大明正一正骨,再现国初武德充沛的盛景。
眼下北疆各族却并不知道大明本就计划好了,以“大败”来创造时间空间、围歼汗庭主力。
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
现在这即将付出的代价,却可能成为整个北疆各族改变态度的诱因。
是这次大明的强势让他们紧张,而努尔哈赤的野心终究压抑不了。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朱常洛想着即将付出的更大代价,缓缓地开了口,“传令三军。此战得胜,公侯伯不吝升赏,盼将士用命!”
很快,很快了。
也许就是十月初,最晚不过十月底,辽东边墙恐怕就是全面接战。
锦州义州这边,最好就是迅速稳住局势,而东线能稳稳守住至少一两个月。
而后局势会怎么变化……只好看情况而定了。
“也好。”朱常洛转身走回去,“如果努尔哈赤终究要走到这一步,那就彻底铲灭这个后患吧。武德既充沛,将来又何必一定要用他为前驱?”
在努尔哈赤这里,他终究是想得太美了一点。
如果他是朱翊钧,也许能这么用。
而现在,努尔哈赤心里的野心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他也确实停不下来了。
尤其在这个本来刚刚获得了更大地盘,却又被他压回去的当口。
此时此刻,辽河北面,内喀尔喀残部、分毫未损的科尔沁左翼及北逃的科尔沁右翼,确实正在厉兵秣马,准备南征。
努尔哈赤一路跋涉,又去了朝鲜前线,但往来传递消息的信使从不断。
大家都在等待消息,也都在做着准备。
咸镜道长津城位于长津湖南面,今天这边的战事停了。
努尔哈赤端坐马上,风已经很冷。
再过一个月,整个这边就要进入严冬,冷得能冻死人。
到了这个时间,已经不便于再继续深入作战了。但是,想必已经攻下咸兴的建州已经有了足够与朝鲜国主谈判的筹码。
李晖竟然敢来,这让努尔哈赤刮目相看。
不愧是昔年力挽狂澜的王子。当然了,恐怕也因为自己派人送去的信。
他离开朝鲜,路经建州女真再去北面与科尔沁的台吉们见面时,就给李晖递了消息。
时间不等人,不管如何,现在的成果已经不小,咸镜道已经很大了,要花足够多的时间消化。
李晖在自己亲信武将、文臣及护卫军的陪同下,出现在了努尔哈赤的西面。
他从平安道过来。
平安道和咸镜道之间的山脉,现在是朝鲜抵御女真人的最前线。黄海、平安、咸镜、江原四道的交界处固然也重要,但如果女真人又从鸭绿江攻入平安道,整个北面恐怕都可能丢掉。
李晖已经度过了极为煎熬的一年,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叛军尚未剿平,外敌又入侵,上国偏不给他那一纸册命,还断了边市和海市。
现在他很想知道,女真虏酋说的“情非得已”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像是要和朝鲜暂时休战,不论如何,李晖需要这个喘息之机。
相距很远,李晖不敢轻易上前。
倒是努尔哈赤下了马,只带了一个人就往这边走来。
当然,他前面有个通译先过来了,到了李晖面前不远处之后浑身筛糠般地跪倒说道:“大王,鄙主绝无诱害之意。如今鄙主示以坦诚,只是事涉机要,大王可带随从护卫十人并文武上前商议,两边将士各在三百步之外,如何?”
李晖看着他:“你已忠心降了他?”
“臣……奴才也是……”那人唯恐立刻丧命箭矢之下。
李晖看着那边缓缓前行的虏酋。
他只带着一个护卫。
是自信以一敌十?
当然,听说虏酋戎马半生了,自己本就是个悍将,李晖却……
想着如今的局势,李晖咬了咬牙:“好,那就听他说说看,到底为什么要犯我疆界!”
努尔哈赤看着那边动了,嘴角微微有笑意。
朝鲜兵卒在建州兵面前战得不行,不代表整个朝鲜都能轻易获取。
这朝鲜国主本不必亲身犯险,但他现在敢动身前来,既说明他实在太难,也说明他已经有了狠劲。
努尔哈赤需要他有一点狠劲。
长津湖畔,两人终究是面对面了,距离有二十余步远,通译站在中间。
李晖的眼神是愤怒的,努尔哈赤却很平静。
而后李晖听到的内容,让他既愕然,又更加愤怒。
“……我知道你国内叛乱不休,你没多少精力去管北面的事。我说的这些,你让人一问就知道。”努尔哈赤看着他,“我最看重的儿子已经被留在北京八年了,我的女儿也送去了,我舍弃了三个大部的领地,还必须用这一战来证明我的顺从。”
李晖回忆着那个大明皇帝的面容和神态,双拳紧握。
他身后的文武更是愕然,有人面现惊惧,有人愤怒不已。
“信不信,你来决断。咸镜道,你先别想着拿回去。如果愿意就此罢兵,这个冬天,我就派五千精兵,任你调遣,速速平定叛军。但是,难道我们两国就任由大明挑拨?”
“你们要咸镜道?”李晖咬牙切齿。
“既然出兵了,我拿什么犒赏将士?”努尔哈赤理所当然地说道,“现在,我们女真可以选择继续攻下朝鲜,也可以选择就停步于此。但朝鲜何去何从,要看你们的决断。”
“这不可能!”
他心中的怒火在累积,努尔哈赤却说道:“我说了,你现在先别想着拿回去。但如果有了好的时机,如果大明再也不能通过辽东威胁我们,到时候不是不能商议。”
李晖盯着他:“你在谋划什么?你想让朝鲜反叛攻打上国?”
“同为藩国,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努尔哈赤没把话说死,“我已经对你说了大明的意图,无非唇亡齿寒,担忧自己成为被烹杀的走狗罢了。对你我而言,无非是一纸册命的事,他为什么不给?”
李晖想着这么多年所受的磨难。
是啊,一纸册命,能让他少多少阻力?
朱常洛并不知道他们此刻正在交流着大明慈父给予他们的苦难。
他可能确实是魔鬼,但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变数。
现在他决意绝北患,终于推动着历史的车轮。
它们开始嘎嘎作响,即将掀动整个大陆北疆的风暴。
本来一切都在均衡状态,只要有一方势力有了坚决选择,就没有任何一方能置身事外。
何况那是最强势的一方,做了触及根本的大范围坚决选择?
刘綎的决定传回来了,枢密院的参谋们计算了一番行军速度和战事节奏预期,是孙承宗第一个说:“陛下,臣以为可以!”
朱常洛把目光从悬挂着的舆图上转开,回过身来看着田乐等人。
“你们以为呢?”
“鞑子是真在拼命,想必彰勇侯、宁虏伯大军东西夹击而至的情况已被探知报了过来。”
“他们只能从老哈河到大凌河,麻贵转东增援义州,打下敖汉来之后也至少需要十日。义州那边,还能再顶十日吗?”
说的是汗庭大军察觉形势不对之后,只能劫掠一番从义州北逃的可能。
“顶不住也要顶。”田乐凛然说道,“不论伤亡代价有多大,也一定要把他们重重堵截住。此战之后,与鞑靼再无大战!”
“三岔河、辽阳方向呢?”
“只要是在边墙之内,就无大碍。”田乐说道,“故此,更需要保存一些战力,令锦州官军尽早退到锦州东面,堵住他们,这样才能让宁远侯尽快出来,和他们一起再把鞑子逼出边墙之外,就困在义州西面大凌河谷。”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下定了决心。
“好!那就开始吧!”
现在,枢密院终于要下令锦州守军,让他们知道朝廷早有计划,他们可以择机弃守了。
毕竟已经死守了这么多天,已经有了无以为继的迹象。
大明辽东边墙即将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