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喜这回,是真的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了……”
光孝寺别院里古树参天,在雨意寒雾中更显沧桑,江闻倚在钟楼上远远地眺望,须臾间已在看似空荡的僧舍间、稀疏的诃子树旁,辨认出许多模糊不定的影子。
诃子林中蕴藏的杀机不言自明,在夜色中如利刃凛凛反射着寒光。
而江闻绕道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一眼,确认光孝禅寺的情形是否和自已所猜测的参差仿佛,然后才能安心地去他真正要去的地方。
这件事很重要,却也无关大局。
尚可喜遇刺一事情况混沌不明,细究起来既有平南王府的故意隐瞒,也有江湖行事自带的影影绰绰。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平日也不愿意直接得罪这些亡命之徒,就是不想朝夕提防来自暗处的突施冷箭,因此尚可喜将武林人士秘密关押在别院之中拷打,应该是想引出真正的刺客。
如果说在先前的福州城中,江闻感觉到的是纵横捭阖的棋局,如今在广州府浑噩不明的水面下就是一处钓局,平南王府的行家里手已经洒下香饵,布下丝线,就等着猎物咬钩。
今日如果是真正的武林中人前来,他们向来不惮捐躯,自然会临危一怒血溅五步,只为让尚可喜的脸上无光——可在江闻眼中,像这样闯入光孝禅寺能做些什么呢?
他是应该解救武林中人让“君子剑”的名声响亮一些,蘸着全城百姓的血泪写出一个“侠”字呢?还是应该在查明刺杀真相后拎着刺客的头颅向尚可喜献媚邀宠,以便踩着满地尸体步步高升呢?
往大了说,他甚至可以一人一剑闯入中军大营,枭去尚可喜的首级悬于城楼之上,可下一步如何,还不是依旧会重演十年前两王入粤的惨剧,让广州黎庶再次沦落一片血海。
如果给他足够时间,江闻本可以将事情做的更漂亮,更妥帖,更从容。
江闻原本的打算,是用种种手段压制平南王府,趁机让靖南王府的手伸向这里。
只要自己的“好徒弟”耿精忠能袭藩继位,广州城总有一天能兵不血刃地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之后耿家依靠“养寇自重”的策略,联络大反贼郑成功自成一体,毫无疑问就能将兵燹化解于无形,乃至于让清廷提前感受“东南互保”的威胁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这座城里似乎所有人都在着急,仿佛有滴答滴答的声响正高悬于广州城的上空,从铅云之中不断传来,乃至于江闻无需抬头都能看见黑压压的云层中,有着狰狞的身影正把利爪探来……
“他们为何这么着急……”
江闻自言自语道,视线再次看向远处。
如今光孝禅寺被围成铁桶一般,明里暗里都是王府伏兵,其中更不知布下了何等的天罗地网,但江闻最关注的还是独老三口中那队红夷火器营。此时即便发现人数不过二三十人,依旧没能让他安心。
换句话说,红夷火器的出现给江闻带来的惊醒,已经远远超过尚可喜遇刺事件本身。
对于这个时代的火器,江闻纵然还没有硬碰硬地接触过,但是多多少少也知道真实威力大小,尚有把握在对方开火之前一剑封喉,毕竟此时流行的火绳枪不仅威力有限、准度不高,还需要靠天吃饭,一遇到风雨天就悲催地卡壳。
可红夷的火器,就是荷兰人东印度公司提供的枪炮,很可能已经进入了燧发时代,使用上了技术升级后的簧轮火枪,官兵只要扣动扳机,飞转的钢轮以击锤打击燧石,就能迅速将弹药击发,使得射击速度和隐匿性都大幅提升。
这样的武器对于江闻来说,虽然还不见得就会有什么威胁,但对于寻常武林人士已经足以造成极大的伤害,关节胸腹、眼耳口鼻等要害一旦被击中,也就离死不远了。
如此武器若是大量配备,纵然自己可以从广州城中走脱,自洪文定、严咏春、袁紫衣以降的人则决无办法从集火中幸免,更不用说城中平民。
江闻不喜欢四处走动,但他所出身时代的特殊性,给他带来了远超江湖中人的信息处理能力和联想能力,许多重要信息已经昭然若揭地浮现在脑海中。
红夷意味着着荷兰入场,荷兰意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意味着海上霸权,而荷兰人已经和郑家争夺了十几年的海上霸主,他们无时无刻不想洗刷当年料罗湾惨败给郑芝龙的耻辱,况且此时双方又即将为了澎湖、台湾兵戎相见……
有着自己和陈近南的提醒,郑成功的先头部队很可能在和荷兰人交锋。此时的荷兰红夷在广州与尚可喜暗通款曲,极可能就是为了驱狼吞虎,合力绞杀郑成功的海上势力。
因为在江闻眼中,郑成功的存亡绝续不仅关系到自己东南计划的实施,更意味着那块海外孤悬领土的未来。
清军的铁骑征伐已经足够骇人,荷兰红夷的舰队围剿恰好能补上清廷不习水战的短板,如此险恶局面令人不寒而栗,一旦他遭遇海陆内外的多重绞杀,那就相当于在本就岌岌可危的情境下,又被人往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或许这就是刺客不管不顾,也要刺杀尚可喜的原因。
寒夜中目光冷芒闪烁,江闻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郑成功因为自己的蝴蝶效应败亡,那么哪怕将来又只剩下孤家寡人,他江某也要带着一刀一剑渡海,把那里完完整整地收回来!
一阵寒风裹雨扑面而来,让江闻眼中炽焰慢慢消敛,最终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他知道光孝禅寺虽是祸首,可查明真相的关键却不在这里。
音声缓缓归于沉寂,一时间江闻隐匿,伏兵潜影,四野风雨飘飖。眼前夜雨如世人察察为明,远处苍山却如老僧闷闷无觉,只有一道身影安忍不动,静虑深密,谛听着世间万物。
那是钟楼供奉的地藏菩萨。
一尊泥塑正低眉垂首不言不语,一手握振锡禅杖顿开地狱之门,一手持摩尼宝珠照耀有情众生,此时似笑非笑地面朝着江闻,菩萨尚未睁眼,已窥世间奥秘。
廊柱林立,江闻忍不住遥想着这位菩萨的大威德,同时感慨这样的神通该如何修得,也好免去自己风来雨去的苦顿,俄而又哭笑不得地想起,其实自己手中,也有一枚“摩尼宝珠”。
只可惜手里的摩尼宝珠只是个流毒无穷的祸害,自己身处娑婆世界更是如盲人摸象,当初来到明清江湖的时候,也从未遇见过释迦牟尼佛,嘱咐自己要在释迦既灭、弥勒未生之前尽度众生、拯救诸苦。
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必说的。
江闻从光孝寺离开后,便径直往北去了。
…………
越秀山下有一座恢弘壮丽的府邸,照壁前宽敞平坦可停攒许多车马,门外是一对丈二高的汉白玉石狮雄踞大门左右,更由水磨青砖砌就的护墙向两侧伸出数丈,牢牢扼住东西方向。
再往内有一扇正门三进大门,尽数是油漆镶嵌紫铜大铆钉,配赤金兽紫铜环,入门方砖甬道长达五十余丈,两侧榕树成行,殷然可喜。
但奇怪的是在这样恢弘府邸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一块平旷田地,半亩田地由一行行墒垄间隔开,土埂上种满了各色作物,使人恍然误入了一处农家小院。
此时每一颗菜芽上都沾着雨水,似乎在贪婪地吮吸养分,亟待着开春的茁壮成长。
只见一间简陋的草屋被搭建在空地上,大小勉强能够遮风避雨,术士打扮的李行合正穿着缯袍缩在屋子里,心不在焉地推着一架手磨,眼皮子底下还烧着一锅热水。
这架手磨由上下两扇磨盘组成,上面一扇较之下面一扇厚而重,这是为了磨料时有力压磨料物之需,上磨的壁上凿有一寸见方小孔,李行合此时出神不语着,熟练地往磨孔填着颗粒饱满的黄豆,很快就有纯白色的新浆流淌下来,缓缓注入一个大碗之中。
“李真人居然有如此雅好,当真让我猜想不到。”
一道声音在空屋的深处响起,吓得李行合差点把手磨给推翻在地,他转身连忙看向身后的屋角,果然发现一个似笑非笑的身影伫立不动。
李行合只迟疑片刻,瞬间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的同时,也一同想起了他谈笑间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只见他冷汗顿时从额头生出,却兀自端坐着不动。
“江大侠……你怎么……”
李行合话还没说完,就被江闻出声打断。
“我怎么没被门口埋伏的高手拦下是吗?”
江闻似笑非笑,身上的雨水还在缓慢滴落,可脚边茅草屋干燥的土地却没有任何的水迹,仿佛他是凭空出现在李行合的眼前,“那种程度的功夫,我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李行合讷讷似不知如何回答,江闻却主动为他开解心里的疙瘩。
“李真人莫要见怪,先前我们不打不相识,又有馈赠厚礼的情谊,况且我最近封剑闭关不能动武,决计是不会加害于你的。”
靖南王府的身份是很好的保护,足以为江闻涂上了一层非黑非白的色彩,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我来这里就想问件事,李真人切不要吝于赐教。”
李行合沉默片刻,随即释然地对江闻说:“既然如此,江大侠就请坐吧,李某虽然浅薄无知,但必定知无不言。”
他说话的时候主动压低了声音,此时两名壮汉道童披蓑戴笠作农夫打扮,正在不远处的田间摸黑劳作,无法察觉屋里多出了一个人,李行合此举也是在主动表示善意,证明自己不会主动暴露江闻的存在。
面前的沸水已经滚烫,李行合示意江闻在他面前坐下,神情语态就像是早就料定有人会来。
“江大侠此行,是为了尚王爷被刺杀一事而来的吧?”
江闻安然坐下,看着他微笑不语。
“你就不打算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李行合有些自嘲地添了一块柴,笨手笨脚地差点把火给压灭了,“因为啊,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一手策划的,我当然知道你们会有什么反应。”
李行合的话平淡无奇,仿佛只是做了一件端茶倒水的小事,全然不在意这句话蕴藏着何等含义。
江闻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声说道:“李真人果然谈吐风趣。莫非接下来要说你有反清之意久矣,先前故意屈身接近刺杀尚可喜,其实内心是大大的忠臣?”
“我这么说了你会相信吗?”
李行合看着江闻,眼里满是无奈和难过。
“江大侠,事到如今我如今没有骗你的必要,这件事就是我一手策划的,而且尚王爷也点头同意,只不过中间出了一点小岔子……”
李行合摊开手,指着周围家徒四壁的模样。
“否则以我李行合真人的身份,怎么会沦落到困居草庐、自耕自足的地步?”
李行合告诉江闻,其实三日前所谓的遇刺事件,本是他作为谋主献给尚可喜的一招计策。
尚可喜自知自从三藩鼎立之势成型,便有无数人想将这个局面打破,不管是为晋身、为复仇还是为分一杯羹。而如今耿家势力逐渐稳固偏安一隅、吴家功劳的日积月累不可估量,自己这个平南王无疑会成为注意力的焦点,一举一动都会碍到无数的眼。
他虽然不愿承认,但平南王府已经成了这根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
尚可喜不止一次感叹广州城就是一座火山,或许今日,或许明日,可终有会是天崩地裂的一刻,到时候自己这个平南王必然被炸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而李行合看出了尚可喜的担忧,于是献计假装遇刺,想借此机会炸出城中心怀不轨之辈,再趁机一网打尽,如此这般日后自然能高枕无忧。
可到了计划实施的那一天,尚可喜也按照计划早早到光孝寺上香,此时安排演戏的刺客消失不见,反倒是四周冒出一群杀气腾腾的真刺客,其中一人更是沿途拔剑挥砍势不可挡,差一点就把尚可喜给斩于剑下了。
“所以是你让平南王假装遇刺,结果他差点真的被杀了?”
江闻难以相信这个说法,毕竟这种事情毫无疑问有内鬼作祟,真刺客才有可能如此准确地掌握尚可喜的去向,导致他假戏真做差点魂归西天。
那么问题来了,清楚知道这个消息并告密的会是谁呢?
江闻看向了李行合。
李行合苦笑地说道:“所以我解释不清楚啊。计策是我献上去的,地方也是我安排的,清楚知道这件事的一共就我和天然禅师两人。你觉得我向尚王爷喊冤枉会有用吗?”
这样看来确实很明显,首先毫无疑问李行合的嫌疑最大。
整件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李某人居心叵测想要谋害尚可喜,并且以孟德献刀的方式差点就成功了,更可怕的是那天如果真成功了,那么尚可喜的死无论如何也必然要算到他头上。
另一名嫌疑人则是天然禅师,毕竟天然禅师也清楚知道这个事情。
可他宁愿以身挡剑也要救下尚可喜,事后主动把泄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并劝阻尚可喜因此无差别扩大化缉凶,这样一来,反而把天然禅师的嫌疑降到最小。
江闻转念一想,倒是还有一个人也知道这件事——那就是尚可喜本人。
然而尚可喜怎么会自己刺杀自己呢?这是哪来的黑暗兵法公子献头?
“李真人受委屈了,这件事显然不会是你所为的嘛。”
江闻不客气地拍着他的肩膀,“这事情要是你自己做出来,那不就跟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样,最后成与不成都是个死字。”
李行合倒是颇为洒脱地摆了摆手。
“这件事尚王爷自然心里有数,故而才留下了小人的一条命。可惜这个计策终究是因我而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只能被罚在这里躬耕了。”
李行合口中的尚可喜倒是挺有意思的。
尚可喜对他说这次的罪过之大,不足以用功劳来抵减,因此先赏他几袋糙米黄豆、酱菜腊肉,吩咐左右在今后的一年时间里,平南王府乃至于广州城所有人都不能卖给他一粒粮食,违抗军令者杀无赦,要他只能自给自足种田为生,到了时候没饿死就算功德圆满,这样才能官复原职。
“江大侠,寒舍没有什么东西能招待的,如今只剩我亲手做的豆腐,要不要一同品尝品尝?”
李行合沦落于草庐之中,先前的功名利禄一朝全都化为乌有,此时反倒是有了几分得道高人的模样,言语谈吐间不卑不亢,已然减却了先前卑躬屈膝、谄媚逢迎的模样。
李行合掀开一块纱布,露出了他刚刚做好的石膏豆腐,只见满眼细白鲜嫩,他取出一块切削好扔进了沸水之中,豆腐很快就在锅里沉浮起落,散发出一股豆制品独有的清香。
李行合端起碗眼巴巴地看着锅里,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幸好我早年学过点豆腐的手艺,不然天天糙米饭配煮豆子,不出十天半个月肠子都得吃穿了。”
雪白的豆腐在热水里一滚就熟,李行合随即又打开了一个陶罐,取出足时发酵的酱菜放入锅里一同煮沸,顿时咸香满屋,使人食指大动。
眼见火候刚好,李行合忙不迭地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吃一边连连感叹道,“等我院子里的菠菜长成好了一炒,还得是翡翠白玉一般的菠菜豆腐更好吃。”
说完稀里呼噜地吞咽,就把豆腐风卷残云吃光了。
“胡说,菠菜豆腐可不该这么做的。”
江闻看着锅里沉浮的石膏豆腐,随手也打了一碗说道,“菠菜汆水后得先泡过冰水,以保存其色泽和甜味,再将菠菜沥干切好重叠后捏成柱状,一面沾上白芝麻,一面配上鲜酱,这样配合嫩豆腐吃才对味。”
李行合一边捞锅里的豆腐一边赞叹道,“想不到江大侠如此博学,等菠菜丰收了我一定试试这个做法,届时再和你讨教!”
江闻吃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极为柔滑,显然李行合虽困顿于草庐也不减规矩讲究,只有认真把豆浆一遍遍滤过筛过,才能有如此细滑的口感。
“世间事物道理都相通。越是平凡的菜,越显厨师手艺。越是平凡的拳法,越显出一人的功力。”
江闻吃完放下碗,看着空空如也的热锅不免也有些遗憾。
李行合还在细细品尝,仿佛割舍不了眼前的珍馐美味,良久才意味不明地感叹道:“江大侠江湖人称‘君子剑’,行事果然有君子坦荡之风,就不担心我借机下毒吗?”
“下毒?有这个必要吗?”
江闻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张嘴却说出了一番让他心惊胆战的话。
“我知道李真人不至于因为一点嫌隙就动手杀人,就像那你帮尚王爷偷偷挖掘了南越国的古墓,他也没有趁机杀你灭口一样。”
哐当一声,李行合手里的碗掉落在了地上,却见江闻从怀里掏出一块十分熟悉的玉璜。
“真人,这东西你应该很熟悉吧?以鄙人拙见,此物还有那日尚世子送出的方诸玉杯,应该都是你从南越王墓里带出来的吧?”
江闻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可闻,每次换气都让李行合眼里的惊骇加重,直至最后一个字在空气中消散,李行合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地再次浮现。
“江大侠果然好眼力。”
李行合竟然落落大方地承认了下来,“说来惭愧,方才想起我已经不是什么李真人,自然不需要什么体面。实不相瞒,我本来跟着师父在江淮游历,学得一身杂七杂八的本事,倒是让大侠见笑了。”
“那这门点豆腐的本事,也是跟师父学来的?”江闻好奇地问道。
李行合摇头苦笑道:“那倒不是,这门手艺是跟家里学的,不过也就记得点种地炊饭的皮毛了。”
江闻转头看着他。
“皮毛本事就能让平南王如此器重真人,想来平南王也不是贪图那些明器古玩、奇门方术之人吧?”
李行合不置可否地说道:“江大侠,有些事情如今我已不必隐瞒,故而也不怕你知道。尚老王爷除了想求一个百年后的风水宝地,还对这广州城的古迹遗址颇感兴趣,平日里纵容我耀武扬威,无非也是想让我找出点好东西。”
李行合可能是被囚困了几天,颇有些心灰意冷,此时见着江闻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起了旁事。
“这广州府离奇的事情太多了,尚老王爷想必是亲眼见过才希望我能寻觅出来真相。不说别的,你看那平平无奇的象岗山,香火鼎盛的城隍庙,遍布城中的六脉渠,空无一人的邝家祠,潮平海阔的南海庙,从赵佗城到广州城千百年间,谁知道这座城底下,究竟还压藏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李行合越说越起劲,指着门外风雨飘摇的寒夜树影,“如今南越王墓尚未找到,我发现就连光孝禅寺里那片郁郁葱葱的诃子林,尚老王爷每次前去也是心惊胆战,若非天然禅师佛法解脱,想必夜夜都不曾安生。”
“为了心安?平南王就是为了此事挖掘南越王墓?王墓位置真人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江闻显然不能信服这个说法。
李行合洋洋得意地说道:“此处所在于《太平广记》中早有记载,只不过世人读书马虎,不得要领罢了。”
话音未落,江闻忽然开口说道:“那么平南王如今,是不是就驻马于光孝寺中?”
他的表情本来控制得很好,又开始讲起故事想要分散江闻的注意力,可这样的事情早就遇见过,如今的江闻如何会再上当?
只见李行合在听清这句话的瞬间,就像触电般闭上了嘴,眼神中流露出夹杂着惶恐和恼怒的神色,可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
江闻面露了然之色,尚可喜果然就在那里,不愧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藩王,刚渡过刺杀就敢于坐镇危局之中,以不变应万变,这个做法反而让还想刺杀他的人投鼠忌器,不敢步入这处明谋之中。
“李真人,我还有个事情想向你请教,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江闻此时也不再掩饰伪装什么光风霁月的模样,缓缓说出了他心里准备了许久的问题,“平南王最畏惧的人到底是谁?是否知道这个内情,就能让万人之上的平南王言听计从呢?”
李行合的额头上开始有汗珠滚落,面对着江闻压迫感极强的眼神,他似乎又回到了北帝庙那天的情景,言语表达间也不太流利了。
“江大侠……你开什么玩笑?平南老王爷除了上敬天子、下忧黎民……除此之外,怎么会有什么畏惧的人呢?”
李行合仍旧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表情已经清楚表明他知道这件事,并且对于说出这件事的后果也心知肚明,故而他是打死也不肯透露一个字,只好做出视死如归的模样。
“江大侠,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但我说另一件消息可以吗?”
李行合硬着头皮对着江闻说道,“我在象岗除了挖出不知哪代南越王的古墓,还挖出了一座规制超常的藩王墓,虽说这两处不是尚老王爷要找的南越武帝赵佗之墓,但其中的宝藏价值连城,大侠尽可取之。”
江闻心中不为所动,对眼前之人的反感之意越发浓烈,却似笑非笑地说道:“南越哪来的藩王?你莫不是在诓骗于我?”
李行合连忙赌咒发誓地说道:“千真万确,墓碑写有‘苍梧’二字,如今已经能推定是赵佗的族弟,苍梧王赵光之墓。他的封地当时远在广西,却不想也偷偷葬在了番禺城中!”
史书记载公元前183年,南越王赵佗打败了苍梧部落首领安阳王后,封其族弟赵光为苍梧王。赵光受封后便着手兴建王城,以当地部族的“苍梧”之名来命名王城。直到汉平南越时,赵光依旧在位,并控制着苍梧一带,因此历史上的苍梧王仅此一位,确实不太可能认错。
“有趣,有趣!”
江闻拍着手说道,抓住了李行合的肩膀,“李真人既然如此博学,比如就为江某带个路,等我找到了宝物自然放你安然无恙地回去,你看如何?”
李行合闻言面露绝望之色,放下手中碗筷仿佛认命地闭上眼,面色忧愁地看着屋外未曾停歇的凄风冷雨,摇了摇陶罐里洗好的一大半黄豆,哐当哐当作响。
“江大侠既然开口了,我也无可奈何,只是且让我交待道童把这些豆子磨完,也好做成豆腐免得回来后徒徒饿死,你看可好?”
门外的道童听见声音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此时正脚步蹒跚地往草屋里走着,可当他们猛然靠近,看见屋里多处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正看着他们,当即吓得把手中锄头一扔,转头就往田地里跑。
江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背过身看向守着手磨的李行合。
“李真人,你这两名道童胆子还是这么小,今天恐怕要让你失望,不如我们赶紧走吧。”
江闻微笑着看着李行合,却发现李行合也微笑着看着自己。
“江大侠,你在说什么呀?他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话音刚落,江闻只感觉背后两道猛烈的力道已经及身,正被一门放长击远的功夫左右夹击,不得不后退半步生受了两招!
他借势正要转身,却发现两道身影拳出如风,挟功用巧,交错之下聚则成形、散则成风,合击进招有如白猿,一时间以江闻的武功境界,竟然也无法从中窥探出破绽脱身而出。
“好招法!”
江闻猛地赞叹道,这套功夫匠心独具绝非偶然,确实当得一个好字。
那两人甩去蓑衣斗笠猛然抬头间,竟然不是李行合原先的那两个胡子拉碴、农夫模样的壮汉道童,而是两名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眼精芒四射的年轻高手,面容模样竟然让他也有几分熟悉!
“江大侠,自北帝庙一见,我早有预料咱们要再会。今日既然你无意赴会光孝寺,就让这两位大内侍卫陪你呆在王府修养吧。”
说罢李行合扯动机关,两名年轻高手也撤步后退,屋顶上瞬间落下一道精心打造的铁丝网,眼看就要把江闻牢牢困在其中。
“李真人,你还真是能带给我惊喜呀。”
江闻被困在铁丝网中束手不动,既没有去摸腰间的剑柄,也没有使出拳脚功夫的意图,就这么兀自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
“今日既然酒足饭饱,那我也不多做停留了,就此告辞!”
江闻顿时运起内力想要冲天拔地而起,两名高手连忙上前拽住铁丝网,想要把江闻拉回地面,两人一手抓住一端就要旋转绕圈,将江闻牢牢捆在网里。
可下一秒他们才发现这只是虚招,忽然发觉手中的力道一空,方才自己施加的力道转瞬消失片刻,又猛然凭空生出,反朝着自己如波涛滚滚般袭来,铁网瞬间抓握不住便挣脱了手掌。
“牵引挪移不算破戒,托你这游戏也活动开了手脚,李真人,咱们该要动身了吧。”
门外有更多的脚步声响起,江闻却头也不回,言讫飘然而起,伸手抓住李行合的肩膀,就消失在了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