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其上,路之由来。
一条用青石板铺就的狭长的小路,在脚下缓缓地延伸着……
这一刻,走在这小路上的人,就是赵昭婷和青儿了。
走出一阵子之后,赵昭婷的心绪,就像那秦淮河的水流,清波微浪起来:此时此刻,我就走在这乌衣巷里。乍一看,这条勉强只能通行一两驾马车的巷子,就和江南那些寻常可见的街巷一样,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了。然而,仔细打量一下巷子两边的朱门檐角,却又自有沧桑凝重之势,你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来的。是啊,若是寻常百姓家,又如何支撑得起如此古朴厚重的深宅大院。
江湖上故老相传,此处原为东吴时期的乌衣营。这乌衣营,可不是一般的兵营。大致说来,他相当于皇上的禁军,无论职权和使命,都远在其他军营之上。而在寻常百姓看来,单是那一身乌黑发亮的军衣,就透出几分神秘而高贵的色彩。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大晋的崛起,当偏安一隅的东吴王朝俯首称臣之后,那显赫一时的乌衣营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无衣营成为过去,不过,当初的巷子还在。
而令人唏嘘感慨的是,曾经一统天下的大晋王朝,仅仅三十多年之后,居然也会步东吴的后尘,沦落到困守半壁河山的地步。
只是,对于王谢庾桓那些门阀士族来说,他们或许还会这样想:当初,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名门大族的支持,那些年,大晋王朝能否守得住这半壁河山,都还是一个问题。
当时,那些门阀士族能够这样想,也自有其底气吧?
这乌衣巷,就是本朝王谢诸大族所聚居之地了。而乌衣巷的前身,就是东吴时期的乌衣营了。
只是,在这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当我和青儿走在这略显冷清的小巷里,那曾经显赫一时的王谢诸族,又在哪里呢?
本朝衣冠南渡至今,已历百年。而在这一百年的时间里,又上演了多少沧桑变迁的一幕幕呢?
如此说来,这乌衣巷里的一部分深宅大院,不经意间就换了主人,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吧?
特别是,在江山易主、宗庙沦丧都屡见不鲜的这一百多年里。
司马宁,我心中的宁王子,大晋王室的宗亲,此时此刻,应该就在这乌衣巷里吧?
想想也是,这朱雀桥一带,除了这乌衣巷,还有哪个地方,能够让他流连忘返呢?
只是,这样的一条长路,这近一里地的巷子,那么多的深宅大院,他的容身之处,又在哪里呢?
我和青儿,总不能挨家挨户地去敲门,然后向屋主人问一声:“请问,司马宁就在里边吧?”
确实,有点难为情。
不过,更为棘手的,似乎倒是,我这样开口,意欲何为?
或许,相较于他栖身何方,这一刻,我更为关注的,其实倒是,此时此刻,他正在忙点什么呢?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情,我和青儿,就不会找到这儿来了。
以前,对于他的无所事事,在内心深处,我是颇有微词的。
然而,当我隐隐意识到这一节之后,却又变得心神不定起来。甚至,还有点惴惴不安了。
从表面上看,这几天,他是一直在躲着我,不来找我。然而,这还只是表面上的事情。真正的原因,应该就是,他有要事在身,正忙得不亦乐乎,根本就无暇顾及我了。
以前,有些事情,我一直不情愿往深里想。而到了这一刻,我还能再回避这一切吗?
原本,我一直在想,我和他之间,凡事都还可以商量。只是,如果双方都势同水火,那么,商量的余地,又在哪里呢?
当初,刚下船的时候,那个小厮,那么急切地寻找他,自然不是只想着为他接风洗尘。
事情的蹊跷之处,或许也就在这儿了:如果不是某些事关全局的大事,有必要弄得如此神秘兮兮吗?
如今我所能想起的,大概也就是这些了。真相到底如何,也只有在见到他之后,当面问一下了。只是,这几天,他就像那远处深山里的一棵小草,隔得远了,连个影儿都看不见。既然是这样,当面问清,又何从谈起呢?几天之前,在刘大将军的密室里,那意气风发、蓄势待发的一刻,也曾出现过。而此时此刻……
“赵姑娘,”青儿的声音响起,“到头了……”
赵昭婷回过神来,挤出一丝讪笑:“嗯,到头了,真的到头了。”
自然,她们口中所说的“到头”,是说走到了乌衣巷的尽头处。
转过头来,回望了几眼之后,赵昭婷这样说道:“青儿,再走几步吧?”
看了看前方之后,青儿这样说道:“再往前走,就是巷子之外,可就是野草丛生,路径荒凉了……”
赵昭婷苦笑道:“前面的路,不是更为寂静、清幽吗?”
愣了片刻,青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就这样回应道:“是啊,再走几步,也没什么的,反正我们也不会迷路……”
赵昭婷没有急着回应,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青儿也不再开口,静静地陪在一旁。
再过了一盏茶工夫,两人发现小路一旁有一块大石头,就停了下来。
这大石头数尺见方,表面甚是平整,如果能够坐在上面休息一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看看四下无人,两人背对着乌衣巷,坐了下来。
“青儿,”赵昭婷试着这样说道,“你说说看,此时此刻,那司马宁,真的就在那乌衣巷里吗?”
皱了皱眉头之后,青儿这样回应道:“如果不在乌衣巷,还会在哪儿呢?”
“哦,你是说,他们如果真要商议什么事情,多半会选择在那乌衣巷里?”
“那理由嘛,我也说不清楚,”青儿接过话语,“不过,换作我,也会作此选择的。”
“嗯,有道理。”赵昭婷接口道,“这乌衣巷嘛,有着高贵富丽的一面,符合这些人的身份,此外,那么多的宅院,外人要寻找起来,一时半会儿之间,只怕未必就能找得到。”
“这,也算是策划于密室了?”
“但愿,这几天,他们所策划的,不至于,不至于……”赵昭婷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青儿隐隐地体会到,对于司马宁,这位赵姑娘,也还是抱有某种幻想或希望的。对于一个作着美梦的人,轻易地将她唤醒,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甚至是有点残忍呢?
就在青儿这样暗自嘀咕着的时候,赵昭婷的那颗心,却搅成了一团乱麻:从踏上巷口开始,我都在想些什么呢?或者说,我还在指望着些什么呢?大门缓缓打开,一个下人神情恭敬,走到我面前,轻声说道:“是,是赵姑娘吧?”带着几分惊疑,更带着些许欣慰,我点了点头。然而,那位下人满脸堆笑,说了这样一句:“小人恭候多时了,宁王子有情……”说着,先是弓了一下腰,接着就在前面引路了……当然,这一切,全是我的想象;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真正出现过!
如果是在夜晚,做点美梦,也无可厚非。而此时此刻,却是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也作起梦来,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确实,走在这巷子里,我是盼望着,能够遇见宁王子。因为,我和青儿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当然,这么长的巷子,这么多的深宅大院,一时见不到人,也实属正常。你要到来,并没有通知过人家。这样一来,人家也就想不起要出门迎接你了。再说,你和青儿,只是初次踏上这条巷子。
好些天之前的那次北行,闲着无事之际,我也向宁王子打听过和这朱雀桥相关的事情。当时,我是这样想的,这位宁王子,洛阳只是他遥远的故乡,金陵城才是他出生和长大之处啊!如果撇开那些尘封的王室沧桑,他倒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了。
听了说了一阵子典故之后,我不由得这样问道:“宁王子,乌衣巷如此富庶繁华,你,你就没想过,要在那儿安居置业吗?”
一听此言,他的脸上,先是涌上些许笑意。然而,片刻之后,那笑意就像冰冻的河流,僵住了。
我心头一震:且不说这僵住了的微笑,此前的那一点笑意,除了讪笑,剩下的就是苦笑了吧?
“宁王子,民女口不择言,冒昧之处,尚请见谅……”情急之下,我说了这样一句。
皱了皱眉头之后,宁王子这样回应我:“赵姑娘,正所谓不知者不罪,换作我,也忍不住要这样问起的……”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接下来,他就字斟句酌着,缓缓说道:“赵姑娘,不说是你,就是不少朝中大臣,对于这乌衣巷,恐怕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致说来,百年之前,我大晋王朝的宗庙社稷,就沦丧了。不过,那主要是江北的事情。大江以南,那些名门大族,自然不甘心,他们依然想着,要延续大晋的国祚。于是,就决定拥戴皇族司马睿承继大统,以此与北方相抗衡。在此,也不妨明言,司马睿继位,并没有上一任皇上的诏书。是禅让,是继任,还是自立?这一切,还真有点说不准。
当然,对于大多数身处南方的臣民来说,也还是认可的。毕竟,谁都不愿意看北边外族的脸色。然而,问题也就随之而来的,当初,司马睿只是奉朝廷之命,镇守江南。要说治理整个南方,依然力有不足。在此情况下,少不了要仰仗那些名门大族。立国之初,那一句‘王与马,共天下’,由此而来。在当时,也只能如此了……”
“哦,你是说,”我接了这么一句,“这乌衣巷,也就是那些名门大族的立足之地了?”
苦笑着点了点头之后,宁王子接着说道:“本朝重建之初,司马睿也算励精图治、心有抱负之辈了吧?他都不敢打乌衣巷的主意。数十年之后,继位的那些皇上,大多难以望司马睿之项背,就只能退缩在宫廷里了。因此,到了本王,面对着这乌衣巷……”
说到这儿,“唉——”的一声,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和乌衣巷相关的事情,此前,刘大将军也跟我说过一些。不过,当司马宁说起的时候,我依然是百感交集:宁王子的话语,从表面上看,主要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什么未能在乌衣巷安居置业。然而,他话语里的那些不平之气,我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的。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过,这样的一句话,似乎也不能一概而论吧?大晋王朝重建之时,皇族实力有限,又如何敢再打那些名门大族的主意呢?说得直白一点,皇族本身,也会受到门阀世族的制约!结交笼络唯恐不及,又如何敢撕破脸呢?
从司马宁的角度来说,久居深宫,落落寡合,如果能够到外面去,何尝不是心驰神往呢?不过,他也很清醒,自自己出生之时,皇室更是每况愈下,要想在乌衣巷安身立命,就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了。王室沦落到这步田地,诚然不是他的过错。只不过,他也只是头脑较为清醒而已,平时也只是闲得发慌,一直都没能有所作为。
现如今,在乌衣巷之外的这片空地上,我想起了那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仔细想来,撇开事情的是非曲直不论,宁王子能够走出深宫大院,多接触一些人,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从今以后,他的视野,会更开阔一些。以前,他只知道凭空设想、长吁短叹,甚至连“闭门造车”都说不上。能够走出这一步,也算是一个新的开端吧?
只是,这尘世间的道路,千头万绪的,歧途也在所难免吧?因此,我真正担心的,就是他会不会误入歧途了?
那么,此时此刻,如果宁王子依然就在这乌衣巷里,他所图谋之事,又将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