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旁观者清
作者:一只猫鬼   谋国:海晏河清最新章节     
    “够了!”王霈贞突然开口打断了杨斌,他用笏板指向他,言辞激烈,“大胆杨斌,死到临头不知悔改,竟胡乱攀咬官员,罪该万死!”
    杨斌无所谓地笑了笑,坦然道:“我为官十载,又岂会不知攀咬官员是罪上加罪。”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似辩解又不似辩解的话,便不再开口,既没有申诉,也没有继续背那份名单。
    但这句意味不明的辩解,已然将他最大的杀手锏,摆在了王霈贞面前。
    杨斌手里这份念单,并非随口乱说的,他先前所提及的,都只是官职较低的官员,分散在朝廷各个有司部门,吏、户、礼、兵、刑、工无一遗漏。
    换句话说,便是今日罪证确凿,所有被念及的官员立刻拖出去斩首示众,也不会动摇国本。
    六部不会停摆,官员不会大幅空缺,朝廷机构可以正常运作。
    但无人知道他那份尚未背完的名单上,还有谁?
    六部大臣是否在其列?勋侯王爵是否在其列?
    若任由他说完,这样惊天的贪墨巨案,又该如何处置?
    若法不责众,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便相当于在纵容贪墨,此后相似的案件势必层出不穷,一发而不可收拾。
    可若明正典刑,那便会重演前朝末年的大规模罢官事件,使得朝廷空虚、国本动摇。
    所以,王霈贞才要打断他,所谓“胡乱攀咬”,不过是匆忙间随便想出的借口,当务之急,是要否决这份名单的正确性。
    这份名单,必须是假的,只能是假的。
    杨斌所言,只能是污蔑、陷害,是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是亡命之徒的殊死一搏,不足为信。
    而杨斌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则是在暗示朝中大臣,他手里是有实证的。
    若无证据在手,他便无胆量在昭仁帝和文武百官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如此一来,在这桩针对罪臣杨斌的庭审上,杨斌摇身一变,拿捏住了掌握局势的主动权。
    形势自此颠倒。
    ……
    大殿之上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跪在地上的官员暗自恼恨不该如此露怯,仍然站着的官员,则庆幸劫后余生。
    忽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监察御史上前来,高声道:“启禀陛下,近月来,由荆州税关而起的罪案层出不穷,荆州税关如此,天下税关亦然。”
    “种种迹象表明,各地税关已然失控,既不受中央辖制,又独立于地方行政,积弊深重。”
    “微臣以为,清丈天下田亩,开税制改革之先,税关改革亦当紧跟其后,如此这般,方能平稳税收,天下太平。”
    若放在平时,一个区区八品的监察御史的进言,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但在这个关头提起,便立刻引起了昭仁帝的重视。
    他或许可以容忍一个贪墨的荆州税关监督,但他绝不能容忍一个荆州税关,竟牵扯进了大半文武官员。
    所以税关之害,必须尽快斩草除根。
    “爱卿可有良策谏言?”
    那名年纪轻轻的监察御史从袖中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奏章,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恭肃道:“微臣思前想后,夜不能寐,绞尽脑汁,终寻到破局之法,今日呈禀,唯愿与君分忧。”
    即刻有小内侍从他手中取得奏章,快步递给孟祀礼,由孟祀礼转呈陛下。
    而就在昭仁帝凝神阅读奏章之时,朝中众臣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那名监察御史身上。
    卢裕宣,昭仁十五年的进士,今年年初刚刚继任御史台监察御史之位,年方二十有三,在今日之前,无人知其名讳,用“名不见经传”形容他,都算是高抬了他。
    而在如今这个要紧关头,他又拿出了一封提前备好的有关税关改革的奏章,很难令人不怀疑,这其中是否有诈。
    最最要紧的是,无论是太子一党,亦或是三皇子一党,都肯定他并非己方阵营的官员。
    如此一来,杨斌先前的骤然发难,再加上明显有备而来的卢裕宣,这其中可能牵扯的关联,便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将今日朝堂之上这一连串的变故,视作对方阵营的秘密筹谋,好似也理所应当,唯独五殿下澹台子修,他照例如同空气一般站在大殿之上,漠然的神色之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杨斌那份名单,无论三皇子党还是太子党,均有所涉猎,毫无偏袒徇私,所以从局外人来看,这种“各打三十大板”的做法,不太可能会是任何一方阵营的手笔。
    但“当局者”却不会如此想,因为他们“不敢冒险”。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绝不可以忽略,如果对方就是打定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呢?如果这其中尚有他们不能参透的玄机呢?如果对方仍然留有后手呢?
    局外人观局,看的是可能性;当局者观局,看的是危险系数。
    这便是所谓当局者迷。
    对于三皇子党或者太子党而言,最高的危险系数,来自对方,所以他们所有的防御和反击措施,都会围绕着“不能让对方得利”而展开。
    澹台子修不同,虽同为皇子,但他却如同一个隐形人一般,不受重视,也不招致忌惮。
    他甚至连中立都算不上,因为无人想要拉拢他。
    但也正因如此,他反倒看得更清楚些。
    但清楚并不意味着心安。
    不是三皇子党,也不是太子党,这意味着,朝堂之上尚有一股潜藏的势力,不曾被发觉,但已然在蠢蠢欲动。
    会是谁?
    澹台子修压抑住心中翻涌的不安,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无论那股隐藏的势力代表着什么,与其正面硬刚的,终归不会是自己。
    坐山观虎斗也好,鹬蚌相争也好,笑到最后的,才会是赢家。
    ……
    昭仁帝细细看完了那封奏章,帝王家的威仪让他不能流露丝毫心绪,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自己的判断和预见,今日朝堂之上,势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他将奏章递给孟祀礼,示意他当众宣读。
    “臣卢裕宣跪奏,荆州税关之害,人尽皆知,税关监督杨斌虽有不可推卸之罪责,然杨斌之责,终归流于表面……”
    “荆州之乱,探其究竟,在于制度,税关制度自诞生至今,腐败滋生,贪墨不绝,实乃奸宄之臣纵情享乐之渊薮……”
    “夫欲治平天下者,必先根除税关之害。”
    “臣曾听闻,镇北侯治军,军纪森严不容亵渎,曾有军士私拿百姓粮食,一个烧饼便重责军棍七十,如此这般,方得贺兰军一夫当关之常胜威名。”
    “依臣之陋见,税关之蠹,绵延根系,绝无转圜改良之余地,非连根拔起而不可得,故臣以为,须从擢选之始,遴选刚直不阿之臣子;陟罚臧否,亦宜当严正刑罚。”
    “……轻行赏,重罚典,使臣之心生贪欲便惶惶不可终日,断绝行差踏错之路,如此这般,方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