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
夕阳渐渐沉到只余一线浅淡光晕时,城东关帝庙里男人却越集越多。
来人皆摇头晃脑神志不明,有的看起来病了,有的还没病,却谁也不在意这疫病,只兴奋地拢作一团,翘首以盼。
在来人混沌不清的夸张描述中,大家知道白日里有皇帝派的治疫官兵入城,打头的将军砍了狗官彭知县的头。
“圣上定还是没忘了咱们!”一脸上长癞子的年轻男人说了一句,却迅速吃了同伴一拳。
“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你也信?任由彭狗为非作歹多年,皇帝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是,是!暴君昏庸,佞臣当道,天降灾祸,大厦将倾!”癞子点头并喊了口号。
一群人似被摁了某种机关,立刻面向东方跪好,双手伸向天空,跟着喃喃重复:“暴君昏庸,佞臣当道,天降灾祸,大厦将倾!”
殿顶忽然传来一声极响震音,神神秘秘且裹着回声:“谁能救苍生?”
众人一颤,立即磕头:“是关天师!救苦救难的关天师!”
磕的石面“砰砰”作响,磕到额头皆流出血来。
磕头的人中却浑水摸鱼着两个,皆着脏污破烂道袍,手和脸都捂了严实,只露着额头和俩眼睛。
杨烟低着头伏在地面,从袖中抽出一物,倒了些往自己头上抹抹,又够着伸到邱大仙额头上,也给他抹抹。
俩人额上也似磕出了血。
“这是啥?”邱大仙伏着身子跟她咬耳朵。
“画符的朱砂墨。”杨烟低声答,但声音被人群的嗡嗡乱叫瞬间淹没。
他们已经混进来一天了。
昨夜冷玉笙向她求助,他负责治疫,而叫她去——“捉神”。
“听庙中人说,有大仙每日黄昏来赐福布道,给百姓看病。但我不信那是什么救世神医,否则泽县不会境况如此。”冷玉笙离得老远向她抱拳,“阿嫣,我知道不该叫你涉险,但或许只有你有办法去瞧瞧那‘神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今日她和邱大仙装扮成一对乞丐道士师徒,只说一句“关天师保佑”就被允许在庙里寻个草窝坐着。
边烧蒿草边等待每日酉时三刻准时而来的下凡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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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时间到了。
“谁能救苍生?!”
又是一句问话,这回声音却不在殿顶,而是从门口飘来。
众人立刻跪向殿门方向。
关帝庙大门无推自开,几名着红青绿三色法衣道人手持拂尘法器飘飘而来,脚底竟还冒着青烟缕缕,远观确如腾云驾雾的神仙。
众人已经开始熟稔跪拜:“请法师赐圣水!”
走进庙里,红衣道人特意盘坐到正中蒲团,青绿几人分坐两侧,唱道:“关天师着座下大弟子,元阳道人出山赐药布施,救民于灾疫水火!”
“叮”地敲了声磬,敲得人耳嗡嗡。
然后自高处悬下一张长画,画的是骑黑豹执长锏的络腮胡紫袍道士,传说中的关天师。
道人便领着众人向画像焚香叩首。
“你见过关天师么?他长这样?”杨烟戳了戳旁侧一尖脸男人肩膀。
“天师真容岂是我等凡人能见的?”尖脸男子目不转睛瞧着画像,只啐道。
那就是没人见过呗,杨烟“切”了一声,装神弄鬼!
叽哩哇啦燃香念了一顿咒后,道人端来个铜盆,烧了几张符,符灰洒进水里,人们争先恐后地端着破碗跪着排队去领符水,还能给家人领包符灰。
道人吝啬,一人只给碗中盛一勺。
杨烟见人喝过这水,立刻面露微笑,如神游万里,有的直接“醉倒”,有的开始在地上翻滚,有的发出痛苦又快乐的呻吟……似乎的确是飘飘欲仙。
料定水中掺了迷幻药,她和邱大仙不自觉地开始一个个让位往后挪,直至排到了最后。
但到底轮到她了。
铜盆里似乎只剩了一勺。
“不巧,只够一个人了。”绿衣道人提醒,“明日往前边排排。”
她犹豫了下。
身边还有别的男人在焦渴地舔着嘴巴。
绿衣道人似看出这人不情愿,催促:“新来的吧。此乃灵山圣水,饮后百毒不侵,病好如初,勤加修炼,来年定能飞升得道。”
几名道人立刻将目光集中到她身上,用眼神逼迫。
杨烟讪讪笑了,谄媚孝顺道:“让给师父喝。”
一把将邱大仙揪到前头。
“真是好徒儿!”邱大仙咬牙切齿拿手中碗接下符水。
然后转脸笑着交到杨烟手上:“大好修仙机会为师先让给乖徒儿。”
“还是师父先。”
“徒儿先。”
“师父喝了定能原地升仙长生不老!”
“徒儿喝了才是增长修为一日千里!”
俩人推脱来推脱去,给几名道人看得头晕。
“够了!”绿衣道人将铜勺一撂,将碗推到杨烟面前:“你喝!”
杨烟抿了抿嘴,“嗝”了一声,转瞬豪气道:“那徒儿可干了!”
顺手解开脸上包的布巾,拿碗怼到脸上。
丢下碗,杨烟醉意熏熏,眼瞧着几位道人开始了讲经煽动。
扯了几句“无常”和“向善”后,话锋忽然变了。
“官府叫你们交税,夺走你们的田地,不给你们治病,不顾百姓死活,应该怎么做?”
男人们迷迷糊糊就开始举臂呼喊:“ 打死他们!推翻他们!”
“推翻鱼肉老百姓的贪官污吏!建立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人人无病无灾的桃源!”
人们继续呼喊:“打死他们!推翻他们!”
邱大仙无聊地托了托腮,就这?
抬脚踢了踢身边躺着的小道,问:“小子,还活着么?”
杨烟立刻朝他挤弄下眼睛,轻声答:“死不了。”
“好小子!”隔着脸上布料,邱大仙笑了笑。
俩人目光一起流转,心照不宣。
“听闻今天有官兵到了泽县,阻挠你们的父母姊妹随关天师修仙,叫你们重新陷入贫困饥饿苦境,是不是该去揭穿他们的阴谋!”绿衣道人问。
“该!该!该!”人群再次沸腾。
“去吧,去吧,为生存去斗争!去推倒他们!”红衣道人一挥拂尘,空气里便洒出星星点点金光,慢慢落到群情激奋的人脸上。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去,亢奋的壮年男人们立刻冲出关帝庙,寻了锄头铁锹往赤狐军治疫工事上去了……
混乱中杨烟紧盯几名道人动向,往邱大仙手中塞了一物:“师父速去报信!再叫胡九瞧瞧符水中加了什么,我去追那些鬼道,这边就交给师父和殿下了!”
说罢立刻从后窗钻了出去。
邱大仙来不及表达担忧,只将手中小水囊塞进袖子,飞跃出了关帝庙。
——
南城门下正在加紧搬木料搭粥棚子的士兵老远就看到街道尽头烟尘扬起,叫杀声滚滚而来。
立刻警觉,有人闹事!
“快去禀报将军!”刘北抓起长枪,催一个小兵去城外报信,立刻和其他人默契地开始张网。
人群赶到时,便被四周候着埋伏的士兵笼进特制网里。
是即使拿铁锹铲,锄头刨也没斩断的丝线。
几个“漏网之鱼”也被士兵抓住押着跪倒。
指挥使郑新奔过来,高喝:“这是做什么?家人还在受疫病煎熬,你们竟要来打砸粥棚?”
“这是奉皇命搭建的赈灾粥棚,城外头还有施药医棚,都是为救治百姓而设,岂容人随意毁坏!”
“你们都是朝廷的走狗,没一个好东西!”跪地上的癞子脸骂道,“你们是要杀我吗?来呀!杀了老子,老子就成仙,到时候毁天灭地!”
“杀了我一个,咱们还有无数兄弟姊妹,都能看清朝廷的真面目,誓死不做贪官污吏驱役的猪狗草民!”尖脸男人道。
附和声随之起了一片。
“谁说要杀你们!”一个低沉浑厚却略带沙哑声音传来。
邱大仙带着冷玉笙一众人执剑和长戢过来了。
粥棚灯下,银甲将军铠甲上反的光耀人眼睛。
“国家禁军不杀百姓,官吏也不杀遵纪守法之人。你们的锄头铁锹本是用来农耕收粮,怎竟拿来行暴力之事?”
渐渐有人过了药劲儿,平静下来,网内有人说:“国家税赋增收不止,一场疫病过来,官府屁事不管,家家连病都看不起。咱们要锄头铁锹有何用?”
冷玉笙垂眸许久,忽地问:“现在农忙到什么阶段了?
那人喏喏:“种夏豆子。”
“家里是不是还有父母妻儿?你们忍心叫他们生着病饿着肚子喝你们带回的香灰水?”冷玉笙手中撕开一物,纸袋中的香灰便迎风而起。
大家便都不说话了。
“彭知县的头还挂在城墙,贪官污吏必会惩治,朝廷没有不管。我们带了糙米和谷子,太医院医官也已到城外,若不是你们不开门,还把药包扔出来,家人早就得到医治了。”
他叹道:“你们为家人考虑考虑,先把病治好,把肚子填饱再造反不迟!”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放下了锄头:“有饭吃还造什么反……”
接着一阵“哐当哐当”丢下器械的声音:“先给咱们吃口饭吧!”
士兵便撤了网,一边搭棚子,一边用上游汲的水煮粥,众人安生下来,排队等着吃粥、看诊。
一场小规模暴动暂时平息。
冷玉笙此刻才想起来问邱大仙:“杨嫣呢?”
“她追几个野道士去了。”
“去哪了?”
邱大仙“嗯啊”了一声,抓了抓脑袋,发觉小王爷脸色似乎不太好。
只能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宝贝罗盘,拿袖子擦了擦:“让贫道看看。”
胡乱拨了几下,他原地转了几圈,指道:“往西边去了!”
冷玉笙立刻抬抬手,叫人随自己追过去。
但只是转身的空档,后背传来一声声破空呼啸。
“主子!”楚歌身形一动,立刻抽剑格挡,扫出去几箭,冷玉笙则提剑去砍侧方箭矢,马岱也跃过来挡在他身前。
候着等吃的男人们没见过真刀真箭的打斗场景,皆被吓到失神。
赤狐军士兵却训练有素撑起盾牌,一部分围成圈儿护住百姓,一部分护住中间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