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事」
道人趁乱离城,在西门城外钻进马车,几辆车沿着羊肠小径往西边明州州府赶。
漫天繁星却偷偷照见一辆车车顶鬼鬼祟祟趴着一名小道。
明州正处疫区中央,夜半下弦月升起时才到了地方。
马车却并未入城,而是拐进城外一座庄园。
庄子世外桃源般阔大宁静,从四方回来的道人及道童立即褪掉道袍,擦酒消毒,热水沐浴,换了俗衣去道场饮酒吃宴。
雾气氤氲诳语不断的浴室中,一只手自长凳下探出,在一堆绫罗绸缎里翻捡,独独拽走件普通灰布衣衫。
道场内已是觥筹交错,数十人围坐簇拥着一散发白须宽袍老者吃肉喝酒,全然不是白日布道的仙人做派。
一队侍从听命搬酒进来,一桌放下一坛,忽就有人来向老者秘密禀报了什么。
老者面色一凛,立刻吩咐:“泽县以后不必再去。”
“天师,刺杀失败了?”之前的红衣道人忙问。
一名搬酒灰衣侍从闻声顿住脚步,是杨烟换了装束,粘了缕假胡须扮的。
身后人立刻催促:“放下赶紧滚!”
“哦,哦。”杨烟点头,搁下酒坛随队伍出门。
房门迅速在身后闭上,里面声音便小了下去。
隐隐听老者道:“稍安勿躁,咱们的人顺利逃脱,已给他们了断……”
杨烟又被踢了下屁股,撵着去做活。
庄子里来来回回大多人都是拿布遮着面颊,倒也没人注意混入一个陌生侍从。
她边走边思忖,这些假道士在关帝庙内撺掇百姓聚众闹事,难不成真实目的竟是趁乱刺杀……
原以为他们不过是趁疫病敛财,招摇撞骗,现在想来背后目的并没那么简单。
可连道场她都进不去,更何谈去探听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她和一队人又被支使着两两配对,趁夜色偷偷摸摸驾马车出了山庄。
“兄弟,大半夜的咱们——”
她不敢问“干嘛去”,怕被识破自己是个混进来的,只向旁侧驾车的矮个黑脸侍从抱怨:“——他娘的又睡不成觉,还得出去干活!”
“这才走了几个州县?离京城还远着呢!”黑脸劝道,“支棱起来啊,有钱拿就行,甭想那么多!”
虽然不明所以,杨烟还是立即点头:“是是是。”
——
一路向北,天快亮时,终于到了地方——似乎是另一座县城城外。
下了车,杨烟正望着城墙一片茫然,黑脸已拿黑布裹好自己的脸和双手,从车上拽下两个沉甸甸大麻袋,扔给杨烟一个,他自己提一个。
“一起行动,互相督视,捂好手脸!”还好心地提醒杨烟一句。
“好……”杨烟愣了愣,行动啥呀?
但就在愣神的空,黑脸男人已经扔绳钩挂上城墙墙头,俨然熟稔地拽着绳十几步就翻了上去。
他站在城墙上俯身向杨烟招手:“快!把麻袋送来!”
“哦!”杨烟做好防护,将麻袋系到绳上叫男子提上去,自己也手脚并用爬了上来。
打小学的爬树功夫的确没白练,男人并未生疑。
她机械地跟在黑脸侍从身后在城内流窜,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开麻袋,提出一个分装小袋,将一袋死鼠、死麻雀倒进了水井。
“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响在耳侧,杨烟脑袋里却只有轰地一阵鸣响。
“这……是什么?”她嗫喏出声。
黑脸侍从瞬间看出异样,警觉问她:“你不会是第一回出来吧?”
“哪有!”杨烟立刻否认,却试探问,“只是这事做得再顺,也昧良心,对吧?”
黑脸侍下意识点点头,也只是讥笑道:“有良心谁干这啊,他们不把染病老鼠倒进井里,谁找他们求符水看病?咱们做奴才的,护好自己的身子,封好自己的嘴就够了,干一回能赚十两银子呢。换普通人家种田也好,做小买卖也好,一年能赚到十两么?”
许是天色未全明,彼此尚看不太清对方眼睛,又刚刚做过坏事,就有了那么些不安需要倾吐。
黑脸侍从顿了顿继续道:“等钱攒够了,老子就金盆洗手,回西南山里老家娶婆娘生娃娃,才不管外头世道闹成啥子样。”
像用一个美梦安抚自己,慢慢带出故乡口音。
然后天光破晓了。
男子一瞬清醒,骂她:“天都要亮了,还不快干!今天有一座城要搞,明天还有城外一条河!”
他说着疾步前行,去一条街外换了另一口水井,从麻袋里再提出一个小袋。
正低头时,忽然鼻间什么气味飘过来,他立刻晕了过去。
杨烟蹲下拍了拍他的脸,没有反应,才站起身道:“楚二哥,劳烦你去城里寻些东西处理下刚才那口井,别又祸害一座城,我负责这边。”
楚辞从头顶树上摇晃下枝叶现了身,应下:“好。”
身影便飞速消失了。
杨烟才安心去寻个无人僻静地方,将两个麻袋都烧了个干净。
熊熊火光映在脸上,三伏天里她却只觉后背冰冷一片。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蓄意谋划,寻病鼠病雀养养了去污染水源,使人生疫,再去鼓动百姓信仰天师去反抗官府。
今日是水井,污染一座城,明日是河流,就将顺水将病疫之毒带到无数州县村镇。
那无论圣上派多少士兵将领官员来治疫,疫都是治不完的。
疫病大范围传播,官府彻底失去作用,政权再不得民心,岂不面临颠覆……
她想起关帝庙里那些人喊的口号——“天降灾祸,大厦将倾!”
但——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历史上借布道传教名义谋反的很多,大多是有组织甚至有兵力武装的群体,推翻君主后还要自立为王,不会叫百姓都染病等死。
这群假道士却只沉迷制造祸端和享乐,似乎只管搅乱局势而不准备收拾烂摊子。
杨烟在脑内迅速分析了无数种可能,想到黑脸侍从的一句话,忽然意识到,也许是——
她瞳孔瞬间放了大。
在火光渐熄、灰屑随风的纷飞中,她的身后缓缓出现一个模糊人影。
一根绳索迅速勒上了她的脖子。
——
昨夜抵挡住刺杀后,士兵一路往城外去追,冷玉笙暗中传令,有意将人放走,再秘密跟去追踪。
然而刚到城外,几名刺客突遭高手袭击身中毒镖而死,高手却无声无息遁隐。
尸身只着夜行衣,并无指代身份之物,杀他们的淬毒飞镖却是冷玉笙见过的——是似柳叶贴在一起的、银色三棱镖。
他眼眸一震,那是春搜围猎时曾击中过他臂膀的东西……
可他没功夫考虑自己,刺客既已死,线索也就彻底中断。
所幸百姓已开始配合治疫,冷玉笙安排好城内防疫和防守,立刻带几个亲卫出城去找杨烟。
邱大仙带他向西寻到半夜,罗盘一会儿往西指,不久又指向了北。
“到底是往西还是往北?”奔走到天亮,田野间小王爷急到脱掉铠甲,衣服都被汗水湿了透,骂他,“破盘子没用就扔了,回头我叫人和点泥巴给你捏个新的!”
邱大仙舔了舔干巴巴的嘴,道:“呃……先往西,嗯,后往北。”
听起来就没啥底气。
“你确定?”冷玉笙的脸一整个铁青,“有你这么当师父的?我让你去是护着她的,不是叫你扔下她跑的!”
邱大仙耸了耸肩,心里啐道:切!那是你的心肝儿,又不是我的。
嘴上却还是滑溜溜说:“不是还有楚辞一路跟着么,他功夫好得很,小玉哥大可放心。依贫道看罗盘指向,目前——嗯,还活着。”
晨曦微光中,他捧高了罗盘,上头指针的确在颤颤巍巍,邱大仙眸色却突然正经起来。
“但,好像,呃,也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