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未央宫
“陛下,娘娘中毒颇深,且经微臣判断贼人至少用了两种毒,娘娘近些日子应是疼痛难捱,只有睡着时才能解脱一时。
微臣无能,只能推断娘娘的容貌和失声应是中了同一种毒,而眼睛处尚无头绪”,太医正华延仔细查看褒可青的情况后,退后几步,转身向坐在一侧的元狩帝行礼道。
微微颔首,元狩帝转眸看向陶思端。
“喏”,太医陶思端行礼领命,上前几步为褒可青诊脉查看。
此时的褒可青睁着无神的眼睛,安静地躺在床榻上。
“医者不能自医”,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那些在体内的毒物反复折腾着自己。
现在逃出生天后,她能做的就是放空,让自己的心神放松。
陶思端将三根手指搭在褒可青手腕处覆盖的丝帕上,仔细查看褒可青的面容,几息之后,恭敬出声:“娘娘,请张嘴,容微臣看下咽喉处”。
褒可青回神,依言乖巧地张嘴。
“娘娘的脸上是凹凸不平的血红疙瘩,加之失声,根据南华山派的记载,微臣判断能让娘娘毁容又失声的毒药应是‘情花’,但伤害眼睛的毒药无法轻易下判断,微臣这就飞鸽传书向掌门禀明情况”,陶思端解释道。
褒可青颔首,示意陶思端自己已知晓。
半刻钟后
太医正华延与陶思端齐齐向元狩帝行礼告退,自去商定治疗方案。
未央宫内,仅剩褒可青与元狩帝两人。
感受着自己放置在床榻外的左手被人轻柔地抚摸,直至被一只大手包裹住。
“睡一会儿吧,朕守着你”,说完,元狩帝食指与中指并拢,向褒可青身上的睡穴点去。
见褒可青缓缓闭上眼睛、气息渐渐平稳,元狩帝解开了她身上所有的衣物,细细检查擦拭后,将药物轻柔地抹在那些大大小小因各种原因造成的伤口上。
等一切处理妥当,元狩帝就这么坐着,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褒可青,眼底风云涌动。
第二日,太极殿
元狩帝高坐于龙椅上,大监文泰踏前一步,手挥了下拂尘,说道:“有事启奏,无本退朝”。
“臣有本奏”,刑部主官温松伦行礼禀道。
“奏来”,大监文泰朗声说道。
“微臣于日前审查李柏千之子李传雄深夜于京都朱雀大道上策马杀人一案时,发现李柏千之女李宛蓉竟在暗地里戕害皇后娘娘,实乃丧尽天良、十恶不赦,应处以极刑”,虽然李宛蓉已死在天牢里,但明面上的流程需到位。
温松伦话音落,太极殿内一片哗然,“真是胆大包天啊”,“李宛蓉一个闺阁女子是怎么做出来的?”“李宛蓉就是当初那个珍妃么?”“那皇后娘娘怎么样了?”议论声纷起。
“陛下,微臣斗胆一问,皇后娘娘是否安好?”礼部主官林万成踏出一步询问道。
再有十日便是帝后大婚的日子,自己没日没夜地安排,直至两日前才将一切安排妥当,现在竟出现了这样的变故,林万成心下一阵焦急。
帝后大婚不是一家一户的事,而是整个大夏的喜事,全天下的眼睛都在关注。
元狩帝眼神淡漠地看着太极殿中发生的一切,抬起右手向外一挥,瞬间,太极殿内安静异常。
大监文泰自太极殿一侧小步急速走来的小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徐徐展开,看了一眼太极殿中的众人,遂低眸看向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兵部侍郎李柏千一族犯下滔天罪行,经刑部查证,实为叛逆,罪大恶极,现着刑部将李氏九族家产抄没,于三日后诛灭李氏九族,不得有误!钦此。”
文泰话音落,太极殿内又是一阵的寂静无声。
“九族”包括高祖、曾祖、祖父、父亲、自己、儿子、孙子、曾孙、玄孙等辈所涉及到的所有人。这一圣旨几乎将李柏千所有的血缘关系网全部斩断,其残忍程度可想而知。
历来只有对皇权造成实质伤害的造反者,才会被如此残忍地对待。
然而,就算是当初“贤王”裴瑞篡位一案中,力推裴瑞上位的礼部主官姚家华也只是以“姚家华拖至午门斩首示众,其三族、无论老幼、不论男女,皆流放岭南,此后无诏不得离开岭南半步”了结,这一次的李氏却是九族不保。
不少人的心跳动得厉害,不得不猜测,是否那皇后娘娘已......
“喏,微臣领旨”,在众人胡思乱想之际,刑部主官温松伦出列,高声应道,这声音一下子将太极殿内纷扰的思绪拉回。
“林万成”,元狩帝自今日入了太极殿以来,第一次开口。
“臣在”,林万成心中一凛,低头行礼道。
“十日后,封后大典照常举行,可听清楚了?”元狩帝低眸看向林万成,语气无甚波澜。
“喏,微臣谨遵圣喻”,林万成恭敬领命,同时胸膛处上下剧烈跳动的心也恢复了平静。
“退朝”,留下这一句,元狩帝不再理会众人,起身往高台下方走去。
未央宫内
“娘娘,小心”,张媛的声音响起,快走几步扶住了摸索着下榻的褒可青。
将手搭在张媛的手臂上,褒可青微微侧头,朝向身旁之人。
“奴婢已被调至未央宫,此后就近身伺候娘娘,望娘娘莫嫌弃奴婢”,这是张媛的心之所向,她一直念着褒可青,当初是褒可青救了自己一命,也因为她,让自己在掖庭中安稳地度过了这些岁月。
朝堂上有许多的高官,夏宫内有许多的贵人和管事,但只有褒可青,告诉她“黑暗中身不由己,但也有天亮的希望”。
褒可青点了点头,抬手做喝水的动作。
“喏”,张媛扶着她在圆桌旁坐下,将倒好的茶水轻轻地放到褒可青的手中。
喝了几口稍解渴后,褒可青伸手沾水在圆桌旁写下二字。
“小松?”张媛辨认着念道。
“娘娘在找小松公公么?”张媛将褒可青手中的茶盏拿起,换了一只茶盏重新倒了水,又放回褒可青的手里。
见褒可青点点头,张媛回道:“奴婢不清楚,您稍坐,奴婢去找下陆大人”,说着便往外走去。
张媛自此便是未央宫的管事,与近身保护褒可青的绣衣使者互相过了明路。
片刻后
“奴才陆炳给主子问安”,陆炳单膝跪地行礼。
察觉陆炳的声音与往日有所区别,褒可青微微蹙眉。
“回主子的话,小松于渝州树林内中了毒针,又强行运用内力,已经交由墨梅治疗,但行动尚不灵活,等恢复了,便会前来向您问安”,陆炳恭敬解释道。
褒可青微微颔首,将手中的茶盏放置身旁,抬手向陆炳的方向招手,做了一个把脉的姿势。
见状,陆炳有些迟疑。
“请陆大人走近一些”,张媛出声示意。
“主子”,陆炳走近,手腕朝上抬起,出声唤道。
张媛将褒可青的右手抬起,搭向陆炳的手腕处。
“应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导致气息如此不稳”,探查清楚陆炳脉象后,褒可青心想。
褒可青收回手,摸向身旁的茶盏,沾水在圆桌上写下“3”,那是药箱里药瓶的标记,对内伤有好处。陆炳可以查看药箱内的书册,了解具体的服用方法。
看清了圆桌上的符号,陆炳瞬间双膝跪地,额头贴地说道:“劳烦主子了,奴才会按时服药”。
陆炳知晓,褒可青作为一个大夫,她更乐意见到病人听医嘱。
三日后,京都集市
高台上是一排排背负双手,双膝跪地的犯人,高台下是摩肩接踵观刑的人。
这一日,血雾漫天,人头滚滚,整个京都的人都沉默了,感受着“天威惶惶,深不可测”,也再一次知道那个夏宫内的帝王依然是一个毫不犹豫便能拿起屠刀的人。
又过两日,魔宫
“陆大人,魔宫派出了所有人手,总算抓到了老夫这个不孝儿血幽冥”,鬼王宗一脚将血幽冥踢到了陆炳面前。
看着已成废人,匍匐在地的血幽冥,鬼王宗就一阵的牙酸。搜寻了数日,这个不孝儿秉承着“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竟是躲到了魔宫地牢内。
上前两步,鬼王宗为难地说道:“您之前询问贵人所中之毒,老夫确认此毒并非出自魔宫,经过严刑拷打,这个不孝儿说是自己早些年命人从古籍中研制的,然而研制毒药的人已死、古籍也已被其销毁,他自己却是不知毒药配方”。
闻言,陆炳神情不变,看都不看地上的血幽冥,眼神幽冷地看向鬼王宗,随即抬起右手向前一挥。
一群暗卫从天而降,在鬼王宗睁大的眼睛中,宅院外冲进来无数的兵甲。
半日后,魔宫内燃起了熊熊的大火,连同着那百人的尸首一起付之一炬。
当明月西沉挂于天边时,未央宫内
“你这几日都是不睡么?”暗哑的声音自床榻上传来。
坐在床榻边一直盯着褒可青的元狩帝一时无法回神,几息之后,想出声时喉头处却下意识地做了吞咽状,那是将涌上喉头的哽咽之声压了下去。
将褒可青的一只手轻轻拉起,靠近自己的唇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依旧不说话。
“我好多了,除了眼睛还没恢复,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等师父过来,便会全好的,你莫忧心”,褒可青睁着无神的眼睛,说道。
“你不怕么?”看不到、无法言语、身上疼痛,身处那样的环境里,你不怕么?
“怕,我吃饭怕,睡觉怕,听到响动也会怕”,褒可青如实回复。
“那你怎么出来的?”元狩帝眼底的一滴泪终究是经受不住,自眼角滑落了下来。
“想念,只要想到有人在焦急地寻我,有人一刻不停地念着我,我便先将害怕放置一旁,想办法走到你能看到我的地方”,褒可青看着眼前依旧黑暗的世界,温声说道。
“可青,你告诉朕,你是九重天上的神女么?”任由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
这段时日,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被元狩帝抓在手心里的手一颤,褒可青感觉到了湿润。
“真有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坚,所以哪有什么神仙呢”,褒可青在告诉元狩帝,她不是神,亦不是仙,如果真是神仙,也已为裴涅下了凡尘。
“为何我不是妖呢?你未曾想过我是女鬼上身么?”褒可青好奇询问。
“无论是神是妖还是鬼,你我二人宿缘前生定,今生,你便是朕的结发妻子,而来世,朕也不会放手,无论你在何处,朕都会去寻”,元狩帝深邃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眼底溢满了柔情,似想永远住进她的心里。
室内恢复了寂静,窗外的月儿依恋在窗边,似不想离开。
“是朕之过”,元狩帝低沉的声音响起。
“稀奇,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你会认错”,褒可青嘴角含笑。
“可青,是朕之过,是朕让你一次次受到了伤害”,元狩帝将额头抵在褒可青的手背上。
“福祸自然有天理,万事幽幽当自立,我并未怪过你,也未曾后悔过”,抛开心性,本质上,褒可青与元狩帝是一类人,认准了的事从未有过第二个选择。
如果有朝一日,元狩帝变了心,褒可青才会放开手。
“可青,再过三日便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那个世界的婚礼会有什么不一样么?”元狩帝想要弥补,却无从下手,只想着做一些能令她开心的事。
思索了一下,褒可青的声音里有丝狡黠:“你已经做过了”。
“什么?”元狩帝听出了她声音中的放松,现在的她更像个孩子,而不是在那无垠的黑暗中执棋的圣手,每一步都算无遗策。
“两年前在蜀州,你早已经向我跪过了”,说着,褒可青作势要起身。
见状,元狩帝弯身将她扶起,将一个靠枕放在了她的身后。
“蜀州?”元狩帝回想了下那次的劫持,轻笑出声:“你那里的男子成婚前是要向女子下跪么?”
“不是必要的步骤,不过常见”,褒可青伸出右手摸向身前之人的脸,轻轻擦拭着他眼角,安抚他这段时日伤痕累累的心。
安静地感受着褒可青的动作,元狩帝反应过来,方才她在转移话题,让自己不要陷入自厌自弃的境地。
想到这点,那颗不安的心又是扎针般疼,元狩帝的眉心不禁一蹙,伸出双手将褒可青紧紧地抱进怀里。
“可青,你可会怨我”,不是朕,是“我”,这一次,裴涅放下了所有帝王的尊严,向褒可青祈求怜爱。
“说不怨是假的”,褒可青是人,七情六欲一样都不会少,伸出双手回抱了裴涅,轻声道:“夫妻本是一体,是非过错如何清算得干净,而我,不喜欢遗憾”。
如果人的后半生,都要守着前半生的过错而活,那只会错过更多的风景。
裴涅紧闭双眼,微微张口喘气,用额角蹭了蹭怀中人的秀发,不再言语。
褒可青便是他的浩劫,无法逃离也不想避开。自己那层层叠叠的心门,被她云淡风轻地一扇一扇打开,自己却无力抗争。
寂静的夜,那掉落在锦被上的泪珠声清晰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