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零年四月二十二日,庚午年三月廿四。
宜结婚,忌安葬。
春初,良辰吉时,绵绵细雨。
卯时日出,辰时动身,赵四一早就撑着伞先去了阮府。
因为昨天才从台阶上滚下去,所以他这次台阶也不上去,就在下面等。
昨日确定婚事,今日就要成婚,许多譬如喜饼喜茶之类的鲜货一时半会都准备不了。
要不是阮府那个古怪的管家大半夜来敲他的门,说所有的东西都由阮家来准备。
媒人公都打算称病不出,这单再赚钱他也不要了。
赵四想着,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肘,昨日滚下台阶的伤口,就算是回去用药酒推开,还是青紫一片越来越疼。
身上疼,外面冷,雨又大,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辰时三刻,阮府大门吱呀一声向着两边打开,赵四放下抱胳膊的手,抬头看去。
原本阴沉的天突然亮了几分,雨也小了点,一群身着红衣头戴红帽的人从门内涌出来。
他们都低着头,手里捧着喜饼,喜果匣子,足有十六匣。
后面还跟着数十人,抬着装满昂贵绸缎,金银首饰的箱子,也是十六箱。
先出来了乌泱泱一大波人居然全是仓促下准备的定礼,上面全贴着大大的喜字。
赵四光是匆匆看一眼,就知道这些东西足够买下半个隆平镇了。
媒人公的眼珠子都转不开,被金银财宝冲击的没注意到后面还带着两个盖起来的黑箱子,不知道装的什么。
定礼出了门,才是花轿和仪仗队。
而最最后面,是新郎官。
一柄巨大的伞挡去所有雨丝,那阴沉的白脸管家低眉顺眼,替身边高大又年轻的男人撑伞。
那人在细细的雨幕中踏着黑靴子出门,暗红织金长衫裹着身,露出来的手和脖颈下颌,都如薄纸般苍白。
这是……新郎官?
管家的伞压得不算低,可台阶下的赵四刚要细看,哗啦一声,扰人的雨就突然变得更大了。
像是一大盆水专门冲着赵四的伞泼下来,差点把伞冲掉。
媒人公吓了一跳,顾不得身上胳膊疼,一把抓紧了手里的伞。
手忙脚乱后再看,管家的伞已经低下来,让新郎官进了花轿里面。
“不是”
赵四赶紧上去说:“这花轿是准备给那边的,新郎官坐这个,那边坐哪?”
管家回头,不像活人的眼珠子盯着赵四道:“少爷不在”
赵四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睁眼说瞎话,就上前两步,拎起轿帘说
“少爷您……”
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赵四定睛朝里一看,整个后背都吓得湿透了。
轿子里面坐着的,是个纸人。
轰隆隆——
闷雷在天上炸响,管家抓住吓傻了的赵四的衣领,将其从轿子边拎到旁边,同时高声道
“良辰吉时,奏乐迎亲,起轿!”
大雨倾盆,轿子前面红艳艳的一群人都动起来,沉默着奏响了乐声。
唢呐掀开了雨幕,媒人公被那具纸人吓丢了伞,于是呼啦啦的雨打在脸上,模糊着眼前。
他恍惚中低头,却见整条队伍的脚下雨水里,都掺着一丝丝漾开的红色。
这是什么?
赵四顾不上眼前的雨水,抬头一看,他的前方就有个捧着匣子穿着红衣的人。
雨水从这个‘人’身上划过,顺着靴子融到地上,一缕缕的红色也下去了。
这个‘人’,在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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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家
凌久时一早就起来了,今天还是下雨,他正在收拾行李。
他爹在楼下的厨房里,烟雾缭绕的做了一桌子早餐,然后坐在桌边,想上去又不敢上去,只是沉默中等着什么。
嘎吱,嘎吱,嘎吱
木质楼梯传下声音,凌爹抬头,正巧看见自己儿子拎着个箱子,站在楼梯边上冷淡的看着他。
虽然说是要成亲吧,也没穿阮家昨夜送来的喜服,只穿了他自己衣柜里浅蓝的长衫。
这是前年做的新衣,早已磨的边沿都毛糙,但好歹是没破。
凌久时就这么站在楼梯边,提着那只灰色的小皮箱,看着他早已年迈的父亲。
“久时”
凌爹唤了一声,期期艾艾说:“饿了吧,要不要坐下来先吃点东西”
凌久时静静看着这个人,眼眸半阖,极轻极轻的闭了下眼睛,终于还是放下皮箱,坐在了桌边。
坐是坐下来,但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应该是他们父子相对而言,最沉默的一个早上。
凌久时七岁的时候,他们家就已经败了,之后就搬到了这个宅子里。
在凌家落败之前,母亲已经因为感情不和与父亲离婚,之后就随着娘家离开了隆平。
前年的时候,凌久时和一个传谣他母亲嫌贫爱富才离婚的中年男人吵起来。
一向温和沉默的青年站在门口引经据典句句珠玑,气的那个长舌夫话都说不利索,嗫嚅着对他爹丢下一句
“怪不得你家留不住婆娘,老的小的都是难缠货!”
“人家离开你们父子马上再嫁,千金百日宴的排场都摆了十里八乡,你们不知道吧,活该!”
那人说完,自觉赢了,怕被凌久时再怼,转身就跑。
那时候凌久时才知道,母亲嫁人了,还生了个女儿。
刚搬来这个宅子的时候,凌久时什么也不会,后来磕磕碰碰着,他就什么都学会了。
在这些磕碰中,他也曾想过母亲会不会在某天回来,哪怕只是看一看他。
但母亲并没来。
其实母亲就算是来信说自己成亲了,有了女儿了,凌久时也只会向她道喜。
毕竟她和父亲盲婚哑嫁,经年怨侣,过得也并不开心,离绝后再嫁也是喜事。
可母亲并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来。
父亲也抱着这种白日梦吧。
凌久时想,抬头去看旁边已经六十岁的男人。
感受到儿子的视线,男人立即抬头关切说:“久时,怎么不吃,不对胃口吗?”
这个人老了
凌久时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鬓角的白发。
他爹不算个很会照顾人的父亲,他太想要光宗耀祖,太想要成功了。
执念使他在落败的十几年里,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到处奔波,根本无法照顾孩子。
于是整个家里只留下凌久时一个七岁的孩子自己照顾自己,照顾自己到大。
现在他爹连做个早餐,米粥里都有一股沉积的霉味。
一定是没好好洗就下锅了。
雨季,真讨厌啊。
“爹”
凌久时扭头,在对面男人的视线里对他说
“现在快要到五月了,但还在雨季,你有风湿,注意保暖别淋雨”
“雨季的时候东西最容易发霉,东西洗干净再入口,水煮开了才能喝”
“还有……”
热气升腾,堂屋外面的雨一刻没停,凌久时却从哗啦啦的雨里听见了刺耳的唢呐声。
来了。
青年垂眸,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来拎起箱子说
“您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
喧闹的声音已经到了小院外,惊的庭院里的杏树抖落一层雨,溅起来淋湿了棚下那些堆积的系着红绸的箱角。
凌久时撑开伞,走进雨里,假装没听见身后堂屋中压抑的哭声。
人在这世上,来时一人,去也一人。
缘来缘散,不过如此。
吱呀——
隔着一院落的雨,凌久时放下雨伞,打开了大门,模模糊糊的看见下面红艳艳的许多人。
周围隔壁的人家都开了门,开了窗。
他们伸头伸脑的看,细言细语的说。
“谁家娶妻啊?这排场够大的?”
“还能是谁家啊,不就是阮府嘛,谁还能有他家有钱”
“啊?阮府谁娶亲,娶谁啊?”
“说是他们家大少爷身子不好,要成亲来冲一冲喜,至于娶的谁,喏,门口站着的那个不就是”
“门口……天哪!那不是个男人吗?”
总要面对的,凌久时拎着箱子,往下走了两步,然后眼前一暗。
有谁撑着伞,替他遮住了雨。
原来雨还在下,但是凌久时开门后忘记拿伞了。
那只他常带的破碎的油纸伞在身后门槛上,被风吹得滴溜溜打转,翻过来丢在了院落中。
而门前台阶下,一个身着红衣的男人高高举起手中的伞,遮住了所有即将落在他身上的雨。
凌久时抬眸,便立即怔住了。
“凌,凌”
台阶下的男人仰视着凌久时,缓慢但坚定的喊着他的名字。
含情眸,双泪痣,一张俊美无俦却苍白至极的脸,像聊斋中姝丽却痴情的妖。
凌久时被盯得有点不自在,视线只好下滑,落在了这人的衣服上。
但见这人所穿的的衣服胸口上别着朵花,花下还坠着两个金色的小字
新郎
这是……他名义上的那位病秧子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