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礼数尽到的给大姑姑倒了一杯茶,然后站在那里问道:“不知大姑姑此番特意前来找我,有什么事?”
大姑姑脸上是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她说:“你坐吧。”然后就自顾自的拿起茶盏,摆出了一副品茶的架势。
缓缓自然不跟她在自己屋子里客气,端坐在大姑姑对面,静静的看着大姑姑一口一口的抿着茶。
半盏茶下肚,大姑姑放下茶盏,也不说话,只是挑眉肆无忌惮的上下反复打量缓缓。缓缓也不言不语,目光淡定的回看着她。
看了有好一会儿,大姑姑突然说道:“像你这种从底层市井爬上来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缓缓就知道她是来者不善,不动声色道:“那大姑姑真是高明,敢问大姑姑有何秘诀,只要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出身?”
“哼,还要什么秘诀。你们这种人,无论怎么巧言令色的伪装,遇到某些场面,总会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慌张,即使一闪而过,也逃不过我的眼睛,身上的那股穷酸气,跟碧画这种骨子里的泰然自若是比不了的。”大姑姑话语相当势利。
缓缓却淡淡笑道:“没见过,难免会有那么些不知所措,比不得见得多的,让大姑姑见笑了。”
大姑姑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说道:“我们徐家和日常接触的都是上品世家,而你娘家,不过是低贱的市井人家。”
缓缓很是不悦自己的娘家被讽刺,她迅速回应道:“低是低些,但绝对不贱。”
大姑姑挑眉轻哼道:“嗯?还不服气?”
说完她指着书房门口的螺钿柜子说道:“这是螺钿漆柜,是生长几十年的贝壳打磨成的图案,薄如蝉翼、光彩夺目,配以七道工序的大漆,百年而不褪色,是每个女子出嫁必备的嫁妆。”说完她瞟了缓缓一眼,语气风凉,拉长声音说道:“噢,对了,你没有嫁妆。”
缓缓脸色愀变,大姑姑对这个反应很是满意。
接着她又伸出手腕,露出右手上的香串,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缓缓忍住波动的情绪,语气淡淡的说:“是合香珠手串。”
大姑姑用左手摩挲盘转着右手的手串,姿态清高的说道:“这是龙涎香!你,是不是听都没听过?”
缓缓看着大姑姑的手腕沉默不语。
缓缓的沉默让大姑姑很是得意,她挑眉继续道:“龙涎香之所以比别的合香珠珍贵,是因为白龙涎这味香料。白龙涎香气柔和、留香持久,乃是海中稀有之物,浮于海上,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才成型,被称作胜于麝香、优于檀香的众香之首,是可遇而不可求、价值堪比黄金的珍贵香料。”
大姑姑停了停,又盯着缓缓手上的手串不屑的说道:“玛瑙要选红艳的、满色满肉的,这种才稀有、价值高。次之冰红,你戴的这个是个没有用的边角料,叫它飘花都是从翡翠那里借来的名字,最不值钱的就是这种。而你,却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所以说,就算靠着我们徐家,你能进全城最大银楼的私库又怎么样?还不是见识不够,选个毫无价值的便宜货,贻笑大方。”
听到这里缓缓反而轻松了起来,她笑道:“大姑姑说的我的确不知道,但如《盐铁论》所云‘玉屑满箧,不为有宝;诗书负笈,不为有道。’价钱固然重要,但若是守着一大堆的奇珍异宝却只看到它的价钱,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玩物丧志的纨绔之徒罢了。”
听到在自己面前一向做低伏小的缓缓竟然说出这等满含讽刺的话,大姑姑的脸立即垮了下来,她有些不满的说道:“不看价值看什么?”
缓缓正色,一字一句的说道:“敬天地造物之灵蕴珍奇,叹匠人技艺心思之精巧高妙!”
大姑姑听了缓缓的话,一时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缓缓不理会她,又说道:“另外,大姑姑说的这些,有机会见得多了、时日长了,或许艰难,但也可以学得会、学的懂。《师说》有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有人幸哉,因先辈之荫蔽,得悉前人的高知灼见,得赏世间音形的高雅,生出高尚的趣味,有修养、有见识、有格局,自然令人敬佩。但也有人,因为先辈荫蔽成了富贵闲人,自己没什么本事就算了,还骄奢淫逸、不学无术,这难道就不贻笑大方了?有什么可洋洋自得的呢?”
大姑姑听了这话脸色铁青,失态道:“你说谁?什么意思?”仔细听来,这话的尾音竟有些变了声色。
缓缓笑着直视大姑姑并不回答。
大姑姑气的身子一抖,但她很快便强装风轻云淡道:“小小年纪,如此狂妄!你以为什么都是可以学来的?你知道春日里办宴要吃什么果?夏日里游园要唱什么曲?秋日里狩猎要穿什么衣?冬日里赏雪要喝什么酒?就算有人教你、你愿意学,你勉强知道了又如何?身为女眷,你可知道女眷中最有权势、谁都不敢得罪于她的,是哪一位?你知道张家的主母和贺家的二夫人是什么关系?绢花和鲜花用的场合有什么区别?这上品世家门道多着呢,没个十几二十年的浸润,哪能怡然自得?一个半路闯进来的,处处如履薄冰,再小心谨慎也学不会的。碧画这种就不一样了,自幼生长于其间,潜在的条条道道是信手拈来、处处都能如鱼得水。”
缓缓听了这话,缄默了。
大姑姑冷眼看着缓缓,她想当然的认为缓缓已被驳得无话可说,而她则要继续自己事先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缓缓却突然开口道:“即便是您口中的上品世家女眷,对这些的认知恐怕也是参差不齐的吧?而且他们不知道的事也很多啊?她们又有几个人知道春日田地上播什么种?夏日青苗间长什么虫?秋日山野间结什么果,冬日里下雪前栽什么树?就算她们知道,她们可知桑间种什么能增利,桑下养什么能加肥?知道间作、连作,混种、套种吗?知道豆和稻轮种能养地且结出更多的稻谷吗?怕不是连麦子是夏天成熟而不是秋天都不知道吧?这世间百态、生灵万千,谁又能做到面面俱到呢?”
大姑姑听了缓缓的话,用鄙薄的眼神看着缓缓,厌弃道:“想不到你倒是胡搅蛮缠的一把好手。不过太好笑了,这世间人皆追逐富贵,向往成为人上人。犹如攀爬高山,追逐登顶而不畏崎岖险峻。可我们生来就在山巅之上,何须在乎那些下等琐事?”
缓缓昂头道:“这些’下等琐事’却是山峦之上、庙堂之巅都不得不在乎的固国之本!山上山下尽是风景,上阶下品悉为见识,人生盈虚皆成感悟。不管登上山巅还是生于山峦,既已身在高位,就不要辜负这地位,要有纵观天下、俯仰皆顾的胸怀。若是只盯着山顶,能看到的天地岂不就窄了、小了?自以为见识过山顶,其实也只见识过山顶,到头来岂不是与头顶风景尚可的井底之蛙无异了?好的风景是要远眺,要低头的!”
大姑姑冷笑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无论我说什么你倒是都有话说。”
缓缓毫无惧色,说道:“难道不是吗?不向外看,又焉知不是乡野卧麒麟呢?我说那些自山脚登上山顶的人有自己独特的历程,见过不一样的风景,大姑姑不能否认吧?一路的攀爬或许艰难,但他们也因此对向上的人生有着更深的领悟。而一直在山峦的人却不会知道这一路上的纷扰与精彩。人这一世岂能耽于享乐,重要的是做过什么……”
大姑姑白了缓缓一眼,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打断缓缓道:“说了半天都是那些爬上山峦的少数。那些爬不上去的,上而不能,求而不得,还不是领略不到山巅之美。这还是好的,再细探究起来,其余众者甚至大都不思进取,求的只是小富即安,终日庸碌无为,毫无见识。”
缓缓笑道:“生而为橘,淮南的养分功不可没;枳非不能,淮北水土所致也。钟鸣鼎食之家赫赫扬扬,守成已是难得,学问举止匹配门楣即可称贤。那芸芸布衣呢,因劳而获、心安理得,知足常乐又何错之有?况且,见识这东西,光见过,何足以称奇?关键要有悟性……”
“真是够了!”大姑姑猛拍一下桌子,“噌”的站起来用手指着缓缓大喝道:“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不知天高地厚却洋洋自得,还牙尖嘴利,满口胡言!”
她喘了口气,狠狠的说道:“任你再狡辩也没用!碧画比你,好比晴日碧空里高高在上的白云和阴天沟壑里低贱的污泥!如今她想在婚姻之事上更进一步,你最好知难而退!”
缓缓也是情绪激动,胸口起伏,干脆的说道:“恕缓缓愚钝,大姑姑此言真是让人不解。谢谨姑娘如今是世子正妃、宗室内妇,在婚姻上进也是在皇家的藤蔓上攀援,跟我一个普通妇人退不退的又有什么关系?”
大姑姑表情冰冷,说道:“装傻是吧?”
“哪里,实在是大姑姑说得不清不楚。”缓缓面无表情的回答。
大姑姑此时恨的牙痒痒,说话声调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我也不怕跟你明说,我已劝动碧画,我会千方百计、竭尽全力助碧画与世子和离,让她嫁入徐家,嫁给趣儿。”
想到之前的种种端倪,大姑姑说出这样的话缓缓并不意外,尽管心中不悦,缓缓还是压制情绪说道:“大姑姑如此喜爱谢瑾姑娘,也是难得。不过这事您说得不算,还要问过徐趣的意思。”
大姑姑闻言嗤笑道:“那就更没有问题了。碧画和趣儿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那谢谨怎么还去参选世子妃?”缓缓毫不留情的打断大姑姑,然后幽幽的说道:“这恐怕是大姑姑你的一厢情愿吧。”
大姑姑一时词穷,而后又恼羞成怒,道:“你个筚门圭窬出身的贫贱女哪里会懂得这其中的盘根错节!话已至此,你还在嘴硬!那也没用!你看看你的玛瑙手串,价值平平,再看看碧画的和田玉绞花手镯,趣儿少时就会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们在他心中地位高下立见。”
缓缓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起来,她说道:“千金难买心头好,钱财能衡量宝物的价值,却不一定代表人的真心。”
大姑姑毫不逞让,反驳到道:“金钱却能代表一个人的实力,我可是曾经提醒过你,女人在家中地位靠的是实力。你扪心自问,你拿什么跟碧画比?”
缓缓默不作声,低头沉思起来。大姑姑觉得终于让缓缓无言以对了,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眼中满是对缓缓的轻视。
但缓缓很快又抬起头来,语气坚定的说道:“大姑姑说得有理,女子实力很重要。但夫妻之间更重要的是真心!”
“嗯?”大姑姑瞪大了眼睛,先是惊讶得向后仰去,接着好似终于反应了过来缓缓在说什么,又向前弯腰躬身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她好似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直笑,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渗了出来,于是又拿出绢帕擦泪。
缓缓看着大姑姑,一时间不明就里,但还是听得出她笑声中的嘲弄。大姑姑笑了好久,久到让缓缓都生出一些窘迫来,她才停下。
大姑姑笑够了,又重新坐端正了,但坐正后她忍不住又笑了两声,才又开口道:“夏虫不可语冰,我真是对牛弹琴!不对!是对驴弹琴!还是头蠢驴!我问你,真心值几个钱?没有钱财地位何以展示真心?”
未等缓缓回应,大姑姑拍拍衣袖站了起来,说道:“好了,我不跟你浪费时间了,告诉你吧,就你与青楼勾栏做的那上不了台面的生意,我已经多次写信告知我大堂兄了,他如今也同意休了你给趣儿另谋佳配。趣儿可以不听我们的,他却无法违逆我大堂兄。目前还留着你是顾念趣儿的情绪,我好心劝你,要有点自知之明,知难而退也是给自己留点颜面!”大姑姑眸光冰冷,说出的话如嗖嗖利箭。
大堂伯?家族中威高权重的长辈,缓缓连见都没见过,却就这么被否定了,缓缓不禁有些心凉。她看着大姑姑,琢磨着要说些什么。
大姑姑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怕儿媳野心勃勃,怕的是能力不足。趣儿情况与人不同,他更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帮手。有了碧画,趣儿和我们徐家如虎添翼,碧画才是我们趣儿需要的贤内助,你能为趣儿做什么?”
缓缓闻言,方才不屈不挠与大姑姑争辩的气势逐渐消散开来,眼中浮现出了迟疑的神色。
大姑姑冷哼一声,这一声让缓缓心口一紧,她随即用手紧紧的抓握着桌上的杯子,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