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晟三年八月,商栾。
商栾城,云鼎大陆上唯一没有战乱的和平之城,一座由无数金钱漩涡组成的欲望之都。在每一个日夜,都有无数人在这里倾家荡产,也有无数人在这里一夜暴富。没有人能够真正控制得了这座城市,在商栾城,生命,尊严,梦想,爱与恨,都似乎和其他云鼎大陆上的奇珍异宝,没什么不同。
当韩冰又一次将双脚迈入这座混乱之城的时候,他惊讶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当这座城市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他才惊觉,这世界变化的太快,熟悉而又陌生。
数不清的店家商铺沿着弯曲的小街蔓延开来,五颜六色锦布和幡旗打着招牌,从店家的檐下伸出来,扫在经过路人的肩上,脸上。吆喝声,嘈杂声,叫骂声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小街之上,人们接踵摩肩,他们有的逍遥自在,有的阿谀谄媚,有的神色匆匆。有时这里会经过一些侍卫,他们会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驱赶出一个小圈,以方便他们身后的达官贵人抬起腿,从地上的刁民乞丐之间迈过去,彰显奢华与从容。
这样的小街有千千万万,即使是商栾城生活几十年的老掌柜都不一定能数的过来。它们如蛛网般蔓延出去,铺盖在商栾城的每一个角落。而这些小街之上的人群之中,却经常能看到一些特殊的人。
他们穿着锦缎做的衣服,身形挺拔而削瘦。他们的体态很轻盈,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们吹倒。他们有的会披戴一件宽大的斗笠,将自己大部分的身形都笼罩在其中。而他们当中有的却更喜欢将身后的羽翼显露出来,因为他们向往自由,他们并不喜欢用宽大的衣物将自己隐藏和包裹。
是的,他们是羽人。
三年前,当羽人多拉格族蓝月王丹明斯的笛声在林间响起,当诛天帝雷弈手中的剑锋啸破长空,当一只赤红色的骑兵如红莲般盛开在天边,当第一次青林之战打响的那一刻,商栾城的历史便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从那时起,人们第一次认识到林州还生活着这样一群奇特的人们。他们背生双翅,他们崇尚自然的力量。他们喜欢无拘无束的感觉,比如在高空里飞翔。
而从那时起,森林里的精灵们也开始认识到,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一个喧闹熙攘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几乎可以见到这一切云鼎大陆上的稀世珍宝。
于是,羽人族便渐渐出现在了这座城市里。这座城市很奇特,仿佛有一种可以接纳和吸收万物的能力。当羽人族人们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商栾城却似乎很平静,仿佛这古老城市一次简单的呼吸。
“娘个西皮,世道变的太快,大爷我快看不懂了。”
韩冰摇摇头,几日的奔走让身后的小茶摊显得有些沉重。他找了处僻静的角落靠墙坐下,手中不住的扇风。
“咋这么热啊!一点儿风也没有!”
韩冰手中呼扇着,脸上夸张的挤出一个痛苦的表情。说来也怪,今年的老天爷赌气,就是不下雨,空气中闷闷的,好像石头堵在胸口一般。人们都传这是当今的影晟帝得国不正,于是才有了连年的天灾大旱。
韩冰对这传言向来不置可否。所谓天命正不正的说法,他向来是不信的。可如今八月份还如此闷热的天气,确实让韩冰心里泛起了嘀咕。他抬起头,过午申时的太阳已然开始西斜,极目远眺,一轮淡淡的满月徘徊在天与地的交接。
日月同辉么?
韩冰这么想着,将头侧倚在墙边。
远处,那轮天边淡淡的满月却恍惚间幻化成一只银白色的蝴蝶。它振翅而飞,忽而远,若星辰闪烁。忽而近,如飞樱漫天。突然不知怎得,它的双翅腾的冒出一团妖艳的火焰。那火焰越烧越旺,转瞬之间便吞噬了整只蝴蝶。那蝴蝶痛苦的扭打着,挣扎着,最终却化成一团火球,消失在天边。
不一会儿,那蝴蝶双翅的灰烬幻化做漫天的飞雪,从天空中如雨下,飘落在韩冰的脸上,一丝丝清凉。
韩冰猛然间惊醒,眼前是一道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人族,也有羽人。他们每个人都似乎很兴奋,欢笑着朝一个方向走去。
原来,竟只是一场梦么?
韩冰摇摇头,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以确定此刻的他已经回到现实。没办法,刚才的梦境太过于真实,直到现在仍旧心有余悸。他抬起头,此时太阳早已落山,一轮满月高高挂在天空。
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十五么?啊!居然是中秋么?
呵呵,从乾镇到商栾,一路以来太累真是糊涂,连今日是中秋都已经不记得了。
韩冰打了个哈欠,抖擞了下精神,打算随着这道人流去一个地方。商栾城的中秋,其热闹程度可不是寻常地方所能比的。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随后他的身子便定在了原地。
他身下的地面上,此刻却多出了一个红彤彤的字。
一个“逃”字。
韩冰皱起了眉头朝四下张望。八月十五的商栾城,不知哪里来的人们穿行在如蛛网般蔓延的小街上,他们推搡着,欢笑着,汇聚成一条条溪流,向前奔涌了下去。他们熙攘着,期待着,期待一年一度商栾城最盛大的节日,“明月花觞”。
没有丝毫异常。
韩冰眯起了眼,他蹲下身,朝地上的那个字打量了过去。那字的痕迹很特别,是用一种特殊的红色墨料写上去的一般。
这是...蜡?
韩冰一愣,他从怀中掏出打火石,点燃了火引,将跳动的火苗凑了过去。果然,火苗一靠近,地上红彤彤的蜡字便迅速融化,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砖石缝隙之间。
将一支红烛点燃,趁滚热之际,以特殊耐燃的豪笔,沾烛泪以题字。字迹微干,待烛泪复又凝结成红蜡,便能得此蜡字。
原理虽不复杂,可韩冰却压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在什么时候题下的。
刚才自己确实莫名其妙的打了个盹,可就算自己睡得再死,这字居然能写在自己的身下?
“逃”?这人是在叫自己逃吗?可逃,又能逃去哪里呢?
熙熙攘攘的人流边上,韩冰怔怔的站着,一时有些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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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晟三年八月十五,中秋,商栾城。
密密麻麻的小街如同一条条涓涓而跃的溪流,那是繁闹的人群。人群中有人族,也有羽人。也许他们有仇怨,也许他们有爱恨,也许对面的那个掌柜前日还赚了自己十多两银子的便宜,也许此刻跟在自己身后的商贩昨天偷听了自己酒后的秘辛。可在今天,商栾城的中秋,一切都变得不同。所有人仿佛都在这一天将所有的烦恼丢在脑后,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最终,这一道道人群所组成的溪流汇聚成了一大股,涌向流觞河的河边。
流觞河淌过商栾城的城中心,是商栾城最大的一条城中河。河道并不宽,曲折的河道两边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灯火。月夜之下,河道两边的店家商铺们挂起无数的花灯彩旗,庆贺着商栾城中最盛大的节日。
满月如雪,高高挂在天边。河道两岸,衣着华丽的人们接踵摩肩。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鼓乐声。
“来啰!来啰!”人们欢笑着,叫嚷着,纷纷向河水的下游看去。
从流觞河的下游,驶来了一艘花船。随着弯曲的河道一折,那艘花船便转进人们的视野。
人群瞬间安静了,随后却爆发出一声声兴奋的欢呼!
“好大!好大的船!”
“马王爷万岁!”
流觞河是商栾城里唯一一条没有桥的河流,虽在平日里给两岸的商家带来了很多不便,可没有人抱怨这一点。流觞河无桥,为的就是在中秋这一天能在河上行驶高大的花船。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由于今年古烈江河水暴涨,商栾城中的流觞河作为其支流也随之深宽了许多。于是,作为商栾城五大帮派之首的“马王爷”,今年居然包下了一整艘楼船来参加今年的庆典!
这楼船足足有三层之高,上百盏灯烛的掩映之下,金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精美的纹饰布满着朱红色的雕梁,银丝金线勾勒着楼船的顶檐。雕画的或花鸟,或走兽,都仿佛活了一般。这哪里是楼船,这分明就是水上行驶的宫殿!
那鼓乐声便是从楼船的二层传出的。乐伎们有的弹筝,有的抚琴,足足二十四名琵琶伎手围坐在楼船两侧,曲乐便从她们的指尖荡漾而出,如繁花遍地,如流水清风。
楼船的顶层,是一名红衣舞姬。她曼展身姿,飞扬的红裙在月夜灯火的辉映下如一朵盛放的花朵,婀娜而灿烂。袅袅婷婷处,翩若飞花,回眸处,却是千娇绝代,百媚生。
偌大的楼船顶层,仅一名舞姬,也只能有一名舞姬。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能配得上她的舞蹈,灯火摇曳之下,是绝代的媚艳。
于是,河两岸的男人士子们便看的痴了,他们忘记了挥舞,忘记了喝彩。直到身旁的女伴拽着他们衣袖,他们才如梦方醒一般,目光却仍旧在楼船顶层流连。
“马王爷万岁!”待楼船溯流远去,他们才开始兴奋的呐喊。
他们知道,今年“明月花觞”,此刻才刚刚开始。
......
流觞河的上游是一处花港,楼船行至此处便不再走了。而这里也围拥着更多看欢呼喝彩的人群。
过了没一会儿,楼船的底层便转出一队队侍女,她们手中捧着的,是一盏盏花笼。
这花笼不知是由什么材料制成,有的如荷,有的似莲,有红,有粉,有青,有蓝。花笼做的很轻薄,又以猪油浸泡,能浮于水上三天三夜而不沉。侍女们在花笼中支起一支红烛,再放入一尊盛满酒的酒觞。随后她们便将这些花笼顺着河面浮于水上,任其撒手而去。于是这些花笼便载着红烛酒觞,顺水而下。远远看过去,流觞河的水上花灯烛影,飘飘荡荡,恍若一场迷离的幻梦。
于是,人群便开始沸腾了。当红烛花笼飘荡过河边的时候,人们可以将其随意捞起,饮觞中酒,赏水中月。更有文人士子们会将自己的诗句写下,放入花笼内任其继续沿河顺流漂下。他们期待第二天的清晨,自己心仪的女子口中便吟唱着自己的诗句。那将会是多么美妙的一天啊!
“马王爷万岁!”
人们欢笑着,吵闹着。之前,“马王爷”这个称号似乎还只是商栾城贪婪和暴力的代名词。可两年前,一切都变了。北游而归的“马王爷”似乎如同变了个人一样。他变得很神秘,很少出来见人,他变得很豪爽,比如这两年盛大的中秋庆祝“明月花觞”,就全靠“马王爷”的慷慨解囊。
人们不关心造成“马王爷”变化的原因是什么。人们只是想尽情的欢呼,歌颂商栾城,这样一个乱世天堂。
红衣舞姬仍轻舞在楼船之上,远远看过去,如一只红蝶,追逐银河下的一缕月光。
而此时此刻,离人群稍微远一点的长凳上,“马王爷”翘着脚,嘴里叼着一支沉沉的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