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辆脏兮兮的小车。小车的一侧挂着一只发黑的铁桶,早已看不出颜色。几大块发黑的木炭随意丢在铁桶之中,好像刚刚烧过,似熄未熄的样子,若是仔细去瞧,黢黑的木炭之上似乎还飘着几缕刚刚燃过的青烟。
小车的另一侧是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口袋。有的口袋敞开着,散盛着一把把竹签。竹签上串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肉块,虽是生食,看上去倒也还算是新鲜。而有的口袋却扎紧了袋口,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这小车不知已用了多少年,炭灰混合着油污,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留下一层又一层黑灰色的包浆。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入眼的地方,便是车顶了。小车半人多高,车顶的部分被主人整理成一个仅容两三人并坐的台面。台面上置着些碗筷,虽看似已经被打扫过了,可仍旧离“干净整洁”的程度相去甚远。
小车后置着张长凳,而此刻,小车的主人,一名光着头的中年男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啪嗒啪嗒抽着烟。
小车离熙攘的河岸稍微有些距离,于是在这一片喧闹中便显得有些僻静。人们经过此地时最多只是向这里扫两眼便离开了。商栾城的中秋节,人们并不吝惜于去一旁的食肆中大快朵颐欢庆一番,更何况流水中还有免费的觞酒可以一醉方休,又哪里能看得上这路边脏兮兮的食摊。
没有了顾客,小车四周于是便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男子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不远处,流水,楼船,花觞,舞伎,这隔岸的灯火仿佛皆与他无关。
因此,当人群中一名男子向这里缓步走来的时候,便显得有些突兀。
来人穿一身奢华的青色锦缎,背一支金黄色的长弓,一只竹笛斜插在他的腰间,淡蓝色的卷发下是一双水蓝色的双眸。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羽人身份,一双羽翼收拢在身后,月光下浮现出一抹银白色的光华。
在商栾,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羽人的存在,他们明白这些背生双翅的种族其实大部分时候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来人却不是一名普通羽人。天底下能拥有银白色羽翼的,只有羽人王室。
“多拉格族蓝月王,丹明斯,向您问好。”羽人一边自报家门,一边微微欠身,将单手置于胸前。
“想吃点啥?有牛肉串,羊肉串,都有。”摊主连眼皮也没抬,二郎腿晃啊晃的。
“额...误会本王了...本王只是想来问...”
“新鲜的,昨天刚穿的。你若是不喜欢牛羊的膻味,猪肉的也有,五花的。”摊主一边说着,一边从嘴里吐出一团烟泡泡。那团烟泡泡飘飘荡荡,随后散开,消失不见。
丹明斯无言,随后却展颜一笑:“本王食素,马王爷的盛情恐怕本王是难承了。”
“食素?”“马王爷”撇了撇嘴,似乎相比于这个称号,他更在意自己的肉串是不是要烂在袋里:“那鸡蛋吃么?”
丹明斯没有说话,似是点了点头。
“那就炒你盘儿鸡蛋!”说着,“马王爷”从长凳上涨身站起,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大把木屑,扑啦啦的撒入铁桶之中。桶中的黑炭本就藏着暗火未熄,经木屑这么一激,尺高的焰苗便直直窜出。
趁着火旺焰高,一张黢黑厚亮的铁板便从车底被抽出,覆盖于铁桶之上。火苗从铁板与铁桶之间的缝隙里窜出,烧的铁板上的油滋滋作响。
“归顺我羽族,可好?”丹明斯浅浅笑着,眼神却没有离开眼前面膛黝红的汉子。
“什么?”“马王爷”脸上一惊,他随后俯下身,在小车旁的口袋中翻找着,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糟糕!葱花儿居然忘带了!”他抱歉似的冲丹明斯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这两天生意少,葱花儿没准备。你将就将就哈!”
说着,“马王爷”摸出几个鸡蛋,噼里啪啦的打在碗中。随着碗筷的撞击声,澄黄色的蛋液很快融成一片。
“归顺我族吧!新的皇已被选出,月亮湾的血仇她不能不忘。”丹明斯的神情此刻却渐渐严肃了起来。说着,他一指远处的曲水楼船:“这人间的美景本王实在不忍。归顺我族,免得这世上再多血光之灾!”
蛋液呲啦一声被浇于铁板之上,鲜嫩的蛋液瞬间被激成蛋花,味道裹着锅气随火苗猛地爆出,提鼻一闻,一时间小车摊前蛋香四溢。
“血光之灾...”“马王爷”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后一声冷哼从他嗓间传出:“哼...莫说这商栾城没有王。就是青州,燕州,这大嬴,根本就没有王。就算我归顺,你归顺,他归顺,你还打算把每个人族都问到,不从者杀么?”
说着,他用手捻出点盐巴,均匀的撒在蛋花之上:“当年,雷家崽子也没占你们多少便宜,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就像这商栾,你们卖你们的林州锦,我们酿我们的青州酒。你我互不相干,不好么?”
“马王爷”从车角扯下条抹布,卷了卷垫在铁板的一边。借着这一垫,他抓起滚烫的铁板,用小铲将炒好的鸡蛋拨在干净的碗里。
耳边,却传来丹明斯轻轻的一声长叹。
“唉...互不相干,不好么...可本王也没办法...因为,天下有变。”
“马王爷”一怔,抬眼朝前看去。
脏兮兮的小车前,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黢黑的铁板在手里,呲啦啦的响。
“天下有变。”他口中默念着,烟雾缭绕,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
远处,奢美的楼船上依旧灯火通明,随着鼓乐,红衣舞姬依旧在长歌曼舞,仿佛不知疲倦一般。
楼船的顶部竖着根高高的桅杆,桅杆做了望用,并没有悬什么灯火。于是,在周围烛火的反衬下,桅杆倒似乎隐没在了月夜下的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此刻,丹明斯轻轻落在桅杆的杆头。他轻声叹了口气,从背后摘下那杆金黄色的长弓。
......
“哟,炒的不错嘛!”人群中此时转出一名少年,却正是韩冰。他小跑着,一溜烟窜到“马王爷”的车摊前。
“啧啧啧,外焦里嫩,鲜而不化。哎呀我的老天爷,这两年,你居然练成了如此手艺?这是专门为大爷我准备的?”韩冰从旁边抓来长凳,一屁股坐了上去。他一把抢过桌台上的炒鸡蛋,胡吃海塞一样的往嘴里填。
“臭小子!”望着眼前的人,“马王爷”忽然笑了,眉宇间皆是轻松:“这是别人的!不是给你的!”
“哎呀呀无妨,无妨。”韩冰埋头吃着,眼皮也不抬:“就是少了葱,加点葱花就好了。”
“唧歪!”“马王爷”瞪了瞪眼:“你特么知道能吃上‘马王爷’亲自给你炒的鸡蛋,在这商栾城能有几个人?”
“嗯对对对,是没几个,是没几个。”韩冰低头指了指车角的炭灰:“都嫌太脏,吃了晦气。”
“找打!”“马王爷”抡起手里的小铲,狠狠抽了过去。
......
桅杆之上,丹明斯双手抱弓,口中似乎正默默念着些什么。随后,他便这么虚虚拉开了弓弦。
说来也怪,金弓本无箭,可随着弓弦拉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线却从虚空中出现在了弦槽之中!
丹明斯长身而立,拉开的长弓如一轮满月,流淌着金色的浮光。
......
打闹多时,“马王爷”一屁股坐在长凳的另一侧,又朝烟袋里点了一锅烟。
“你怎么找到我的?”“马王爷”朝空中吐了一个烟圈。
“当大爷我傻啊。”韩冰此时也如风卷残云般吃完了炒鸡蛋,腆着肚子斜瘫在长凳之上:“‘马王爷’早就死在丘州了。而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这个事儿。萧隐是个师爷,蛋子是个伙计,欢烛是个女流。能顶的起他的名号的,只有和他一样野蛮的烟鬼你了。”
“马王爷”,哦不,是曾经的虎骑统领此刻哈哈大笑:“怎么样,就凭我乾爷给他在商栾城在这两年闯下的名头,他在九泉之下该感谢我了吧!”
“钱都霍霍完了吧。”韩冰撇了撇嘴,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明月花觞”。
“嘿嘿...”郑乾有些尴尬的笑笑:“确实差不多了。不过反正也不是我的钱。”
韩冰没有说话。两年之约,白骨之盟。他心里明白,郑乾用响亮的“马王爷”的名号告诉自己,告诉曹云,雨薇,慕容,柯白,自己就在商栾城,这是一回事。而他举办这奢华的“明月花觞”,却是另一回事。
想来,这看上去只知抡斧冲锋糙汉子,心里却有着无人知晓的浪漫吧。
望着眼前的美景,韩冰没有说话。
......
丹明斯冷冷的吸了口气,将拉满的长弓,对准了此刻正在长凳上闲聊的二人。
弦槽内,那道刚才还若有若无的金色丝线,此刻却幻化成一支金色的长箭。长箭箭芒流走,夺命的杀机浮现!
......
“少主出关了?”不知过了多久,郑乾轻声问道。
“出关了。”
“那咱们该出发了?”说这话的时候,郑乾抬头望着天。
韩冰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柴萍是你的人?”
“是。”郑乾回答的很干脆。
“那走吧,该出发了。”韩冰长叹了一口气,复又重重点了点头。
......
“破!”随着丹明斯口中轻轻吐出的字眼,那金色长箭箭身猛然间爆出一团明亮的火焰!长箭轻啸,仿佛一团耀眼的流星,划破长夜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