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黑的粮车翻倒在道边,地上横七竖八散着些不知名的异物,也许是烧焦的尸首,也许是仍在窜火星的半个车轮。黑烟还未曾散去,一股呛人味道顺着鼻腔炸开,撕扯着喉间。放眼望去,被大火烧焦的车粮残物沿着官道蔓延出去,歪歪扭扭一眼望不到边。
两百名黑衣骑手,以每四人为一队,结成了看似松散,实则方便进退的反埋伏游击阵型。五十支小队顺着官道松散排开,首尾照应,他们当中每个人此刻都绷紧了神经,警惕的戒备着两侧的密林。
密林深幽,阴沉沉的,显得格外寂静。
“乾爷,真的是羽人所为吗?”许奎闷声问道。
郑乾没有说话,却深深锁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才缓缓道:“奎子,今儿早上跑回来了几个?”
“一共就三个。”许奎扯了扯马缰。也不知怎得,今天身下的战马显得有些格外暴躁:“两个因为重伤都抬下去了,剩下的一个就是乾爷您问话的那个。”
“那我再问你,这样的粮队,若是换你来火攻,如何做?”
“换我?”许奎一愣,他不知统领为何如此发问,便只得接口道:“还...还能怎样...先备好火箭火把,在林中埋伏起来。等粮车一过,先射几轮火箭烧他娘的。额...等他们一乱,每人再带火把出来,给那些没着的车都点了。最后若是顺利,再杀他一通!”
“那你再看看这儿,有没觉得古怪?”郑乾似是在问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古怪?”许奎望向周围的残景,摇摇头:“这我看不...”
“出”字还未出口,他便顿时愣在当场。
烧粮,能烧的是粮,不是押粮的新兵或者民夫。人不仅不是易燃的木头,而且还是活物,会跑会逃,若是要完成眼前这样只逃出三人的歼灭战,就必须在随后的掩杀中大杀四方。而无论在掩杀中用刀用枪,用长矛用弓箭,搏杀的痕迹总会留下的。可眼前这...
“他们竟都是被烧死的!”
许奎瞪大了眼睛。
这不可能!这是一条蜿蜒在官道旁的长蛇阵,不是铁桶阵!就算是所有的粮车都在一瞬间全部起火,押粮兵们也理应能轻松避开火焰,逃向一边。换句话说,就算是死,他们也应该被伤于刀斧利器,又怎么可能是眼前这般全部都做了火焰下的亡魂?!
“这...”刀疤壮汉一时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郑乾缓缓摘下腰间的烟袋,往里面填了些烟丝点上。他眯缝着眼睛就这么啪嗒啪嗒抽着,吐出一个又一个青色的烟圈。
突然,他的耳边传来一声细细的低语。
“什么?”郑乾猛一回头。
他的身后,除了还在有些发愣的许奎以外,空无一人。
“什么人?”郑乾惊道,随即伸手向身后的红天战斧摸去。
声音忽又再次于耳旁响起。这次郑乾听清了,那竟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快逃...”
那女子的声音忽远忽近,一时辨不清来源。
刹那间,惊变陡生!
金芒一点,一道寒光从密林深处破空而来!那是一支金色的长箭,速度之快竟是郑乾一生未见,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
“不好!”郑乾心中暗叫不好,那速度哪里像是弓箭,竟更像是十步内借机关发射的劲弩一般!
忽然,他的左肩似是被什么人重重拍下。借着这股力道,郑乾在马上强行将身形一侧!
长箭呼啸而过,擦着脖颈处飞掠,“嘭”的一声狠狠的斜钉在道旁的砾石之间。
更令人惊讶的是,射在砾石间后,那长箭金芒一闪,竟凭空化作一团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砾石本不燃,可此刻却好似泼了油的木炭。火苗越蹿越高,熊熊燃烧成一团。
糟糕!竟是焏术!郑乾没见过,但他敢断定这事物一定和焏术有关。能凭空冰封飞雪,能刹那间穿风过林,眼下又能平地烧三尺熊焰,不是焏术又是什么?
正当郑乾思索如何应对之时,惊变又生!
天空中炸开一轮烈日。
是的,所有人都这么想。那是一团浮在空中的火红色烈焰,刺眼的光芒灼烧着每个人的双眼。
郑乾只能眯起双眼向天空中看去。
那居然是一名羽人!
更准确地说,那是一名羽人女子。女子的身体很单薄,那身素缎在刺眼光芒的照衬下显得有些黯然。
光芒是从她身后的羽翼上射出的。火红色的浮光在她的羽翼间流淌,每一根羽毛上仿佛都跳跃着一团炽热的火焰。火翼不知有多大,和她娇小的身躯连成一起,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火蝶,遮蔽了半边天。
金芒舞,火羽焚天!
更令郑乾吃惊的是,羽人女子的身后竟又腾空飞起了数十名羽人女子。这些羽人女子的羽翼呈血红色,每一根羽毛都好像是在朱砂里浸染过了一般。
血翼?!
羽人男子为黑翼,女子为白翼。就算是羽人王室也只是银白色的雪翼,又哪里听说过这世上还有火翼血翼这一说?
若是平常,血翼羽人的出现就足够让郑乾惊掉下巴,可与眼下那天上金光灿烂的“火羽太阳”一比,竟显得平平不足奇。
包括火翼女子在内,她们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张金色的长弓。长弓无箭,可当她们轻拉弓弦,一支金色的长箭便能凭空出现在弓弦之上,浮光顺着箭身流走,是火焰般的光芒。
这是哪里来的天神女将?!还居然一下惹了这么多?!
郑乾的背后早已是冷汗涔涔。自从城头上得知敌人可能是羽人的那一刻,他就早做好了盘算。不同于柳莹霜的红莲轻骑,虎骑善于重斧冲锋但不善骑射,也因此郑乾才没等韩冰,于早上就急着出城一探究竟。羽人只在夜晚借月光而翔,这已是商栾城中每个人的常识,想来若是入了夜,虎骑在夜晚面对飞翔的羽人弓箭手,实在是不好对付。
可哪里成想,自己碰上的到底是云鼎大陆多么可怕的存在?能在白天飞空的羽人!能虚拉生箭的长弓!能平地起焰的焏术长箭!
这样的羽人,足足数十之多!
电光火石之间,郑乾从马上摘下一支投枪,狠狠的朝火翼羽人投过去。那投枪本是藉城中寻常军士的长枪,郑乾临时决定出城便用长斧将其劈短现改的。无论是射程还是投掷的稳定度,都远不如虎骑的标准投枪。那枪在空中歪了几歪,便一头栽入远处的树林之中。
不过他也没指望这东西能有什么用。
“快撤!”郑乾朝着身后的骑兵咆哮道。
骑手们并没有惊慌,他们信任并依赖着虎骑统领的每一个判断。炫目的火焰并没有让他们迷失方向,哪怕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
二百名骑手组成一道黑色的洪流,他们迅速拨转马头,向藉城狂奔而去,卷起一路上滚滚的烟尘。
于是弓弦动了,金箭连发如雨,远远望去,流光连接天地,如同来自天国金色的琴弦。
地上炸开的,是一团团金红色的烈焰。无论箭射到哪里,哪怕是砖瓦砾石,哪怕是沙土山岩。火苗嘭的炸开,燃烧着,仿佛来自天界的审判。
几名骑手被金箭射中,滚落下马鞍。他们的身上一瞬间就如同被泼了油一样,烈焰蔓延至全身。他们翻滚着,嘶嚎着,拍打着,可终究却被火焰一点一点吞噬,再没有生息。
“虎袭!”郑乾在马上怒吼。
虎骑骑手们纷纷摘下背在身后的投枪,将身体伏于狂奔的战马上。他们弯曲着身子,如同一张张上满弦的钢弓。
“掷!”
随着郑乾的咆喝,骑手们的身体猛地在马上绷直转身。随着起身的力道,一条条长枪从他们的手中猛地向天空中掷出!
“虎袭”,禁军虎营的禁招。以投枪刺万马,以重斧破千军。而随着郑乾的转身,足足三条投枪从他的手中笔直窜射而出!
羽人们本就身材纤轻,高速的追逐战中,哪里能想到看似落荒而逃的骑兵们,竟能发出如此沉猛的一击。几名血翼羽人瞬间被蛮横的枪锋扫到,纷纷从空中跌落下来。
可郑乾的心却沉了下去。
“虎袭”分两段,投枪的“掷”和重斧的“破”。随着投枪入阵,虎骑须以重斧冲阵斩杀。可眼前的形势下,哪里还来的“破”?在青州,虎骑是一个传说。可郑乾更明白,虎骑的士兵们虽有钢铁般的意志,可身体却只是血肉之躯,他们不会焏术,不会更不会飞翔。人力,终究有不能为啊!
刚才的虎袭颇有侥幸的成分,若是羽人们有所准备...
想着,郑乾向空中望去。如自己所料一样,羽人们已从那一瞬间的惊慌中回过神来。她们纷纷振翅而跃,一个个飞上了更高的高空,她们咬着虎骑骑兵的尾巴,紧紧追了过来。
没想到,藉城城西这区区十几里的路程,竟成为两百名虎骑的绝地!
不能这么下去了!
“奎子!”郑乾在马上大吼:“你带兄弟们速速回城,找臭小子想办法!你家乾爷把他们引开!”
许奎一惊,大声喝道:“乾爷,我来引!你...”
“引你个头!快滚!”趁着双马并驰,郑乾狠狠朝许奎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这次许奎没有多话,他重重点了点头。
“乾爷您保重!”
说着他便打马狂奔而去,再没有回头。
......
于是,那滚滚褪去的黑色洪流当中,有一名骑士便渐渐“掉队”了。他越跑越慢,最后轻轻带住了战马。
他从马上翻身跃下。随后,那匹马摇晃了几下脑袋,竟也独自离开了。
于是,在空旷的官道之上,便仅剩一人,负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