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楚长霖在波士顿念书,他刚升大四。
作为楚家的长房长子,自他出生,家里就为他做好了人生规划——成为一名合格的族长。
不同于其他家族的人丁兴旺,楚家虽然人数不少,直系族人却只有长房一门。楚家族长的传承一直很稳定,长房是家族领袖的不二人选,只是到了楚善鸣这一代,有了许多不确定。楚善鸣的姐姐夭折,弟弟亡于战祸,没有留下子嗣。楚善鸣妻子第二胎流产,再无所出,楚长霖就成了长房独子,举族焦点所在。
楚家对他既赋予厚望,又小心翼翼,生怕他有所差池。而他的表现符合家族预期,一切平顺得没有意外。对楚家来说这十分幸运,对楚长霖来说则有些许单调。
学历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不打算升学读研,把时间继续耗在学校里。所有的课程已经修完,随时能申请毕业,可他不想就这样回家去,而是想趁这段空闲时间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
学校的小广场有各个社团在招揽新人,中文诗社的短期课程吸引了他。对楚长霖来说,这是一块充满未知的地方,是他不曾认真学习过的知识体系,因为未来的族长不需要太多诗意。
他加入了诗社。
那时,他不曾留意到,刚上大一的冉惠瑾也加入了该课程。她经常迟到,通常最后一个赶来,悄悄坐在最后一排。
“织手生风搅昼寒,好花翻影艳清欢。”这样的诗句既令楚长霖费解,又着迷。诗中的意境若隐若现,却总是抓不住,直到他在街头看到一张舞者的海报,被吸引进剧院看了一场舞剧。台上的舞者让他恍然大悟,明白何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生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舞者叫未央,名字和身资一样美。
他着迷于她的舞姿,她倾慕他的翩翩风度,两个同样出色的年轻人很快陷入热恋。
有一次,她说期望在极光下跳舞,他便带她去北极。回来后,她说再也不去那么冷的地方了,感觉脚指头都要被冻掉。
这趟旅行颇费周折,家里因而知道他恋爱了。他母亲得知眼高于顶的儿子有了女朋友,特地从旧金山飞到波士顿,想见见儿子的对象。
那天是个阴天,不知是想下雨还是下雪,总是下不来,空气粘稠得有点闷人。餐厅的走廊里,一边是花园,被铅云笼罩,暗淡无光;一边是古典味十足的墙饰,华丽得有些沉重。侍者领着楚长霖两人去包间,不多时就看到了包间大门,未央说:“怎么办?我有点紧张。”
他安抚道:“我也是。”
她又说:“你爸妈问起名字时,我该说是未央呢,还是沫沫?”
“沫沫?”
“马沫沫啊。未央是艺名,跟你爸妈说艺名的话,会觉得有点不够诚意。”
“马……沫沫?等等!”
侍者推开包间门,里面的楚氏夫妇看到了他们,楚长霖想转身离开已是来不及。他母亲朝他们笑道:“来了啊。”
他赶紧迎上前。“爸妈,我们来晚了。”
“不晚,是你母亲太着急。”楚老爷和善地看着未央,楚长霖忙替他们介绍:“这是未央。”
未央还未说话,楚长霖又道:“妈,坐那么久的飞机,累了吧?”
“还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楚长霖一直积极引导话题,极力避免谈及未央的姓名。另三个人见他比平时多了许多话,只道他是过于紧张的缘故。
饭吃过,几人转到旁的花厅喝茶叙话。在长霖跟母亲搭话的时候,楚老爷在另一头问他女朋友:“未央,是‘夜未央’的那个未央吗?”
“对。老师起的艺名。取意‘夜未央,舞不朽’。”
“那本名是?”
“沫沫,马沫沫。”未央随意道出,显然不认为这需要隐瞒。
“马?”楚善鸣顿了顿,不确定道:“百家姓里,‘鲁韦昌马’的马?”
“叔叔好记性,不过不是这个马,是马佳氏的马。是我家曾祖父简化了——”
“马佳氏?!”楚善鸣的音量提高了些,引起另两人的注意。
“爸。”长霖想说些什么,楚善鸣抬手让他别说话,看看他,又转过脸冷哼一声,“马佳氏,这一声叔叔怕是当不起啊。马佳——”
“爸!”
“善鸣,我头很痛。”楚夫人忽然摁着脑门道。
“是应该头痛了。散了吧。”楚善鸣带着妻子就这么走了。
变化来得太快,未央不知发生了何事,不明白刚才还相当和睦的气氛,为何在她说出姓名后就直转而下,和蔼的长者又因何翻脸走了。
“长霖,这是?”她拉住他问道。
“我妈恐怕是太累了。我们也回吧。”
她还是看出了端倪,问:“我姓马佳氏怎么了?”
“别多想,不是你的问题。”
她仍是不懂,也很纳闷。但不管怎么问,楚长霖都避而不答,只说这事触及到他父母的一块伤疤,导致父亲心情不好罢了。
“你们家的事,怎么就怪到我头上来了?”未央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地被迁怒,都怪楚长霖事先没说清楚,也是赌气不理他了。
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楚长霖送未央回去,再联系父母时,得知他们已在回程途中,显然是一刻都不愿多留。
“马佳氏”是楚家的禁忌,楚长霖一时不察捅了个大篓子,他能想象得到父亲会有多愤怒。本想着先瞒过去,过后再慢慢跟父母解释,谁知一下子就抖开了。若处理不好,他和未央前景难料。楚长霖不得已,回了趟老宅,尝试寻找解决的途径。
楚氏家风严谨,他是侯任族长,从小就在学习怎么管理族人,对所有家规倒背如流。要管好族人,自己就必须以身作则。路上,他逐条回想,依规自己将会受到怎样的处置,又该怎么应对,才能护得自己和未央在逆流中的周全。
楚善鸣在书房见他。
自从老宅建成,这间书房就为族长专用。经历数代之后,时间,或是族长的权威浸染了这个房间,厚实的木墙,宽大的书桌,仿佛都自带威仪。
往常,楚长霖以侯任族长的身份居于此处,他就是威仪的一部分。此刻,他却是一名犯错的后生,不禁感到些许压力。
南方的气温比北方暖和,却没能让楚老爷子的心情好转,他背对楚长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宽厚的窗帘拨开挂于两侧,仿佛分开的潮水,随时能扑向他,淹没他。楚善鸣问:“我楚氏家训上篇,‘凌吾先茔者’,下一句是什么?”
长霖不语。
楚善鸣转过来盯着他,“楚氏长房长子,侯任宗主楚长霖,我问你,‘凌吾先茔者’,下一句是什么?!”
“‘马佳氏也’。”
“原来你没忘记啊?你知道她姓马,就没想过问问是哪一个马?是故意的还是被冲昏了头,连家训都能忘?”
楚善鸣踱步过来,一字一句地数落。长霖无法应答,因为他懂得这个错误代表着什么。
“爸,也许她跟那个马佳氏没有关系呢?”他勉强找了个理由。
“你去跟所有族人解释,看他们接不接受这个马佳氏不是那个诛我九族,刨我祖坟的马佳氏!”
“几百年了,马佳氏的朝廷都不在了。”
“祠堂里的名字,有一百多个人死在马佳氏刀下,又有两百多人间接因他而死。远的不说,我的弟弟,你的叔叔,他就是在逃亡的时候死的!”
楚善鸣越说越急,停顿时平稳了几下呼吸,再缓缓道:“每一代,每一个族人都知道,马佳氏就是让我们流落海外的刽子手。现在他们的未来族长,带回来一个马佳氏,以后跟她一起同桌吃饭,他们咽得下去?每次祭祖,祠堂让不让她进?你是在刨我楚家的根啊。这个族长,你还当得了?”
长霖在路上已经想到了这一层,虽然有违自己的意愿,还是道:“或许,有人比我更合适。”
“想跟那个女人一走了之?我呢?我儿子跟仇人的后裔跑了,我这个族长就有脸当?还有你母亲,我们全都得跟着你被所有人唾弃。”
这些话说完,楚善鸣走出书房,步履都显出些疲惫,留下一句:“楚长霖,为了一个认识月余的女人说出这种话,你很自私,我很失望。”
长霖没有反驳父亲的话。身为侯任族长的他明白,且认同父亲的顾虑。
在漫长的漂泊时间里,凝聚所有族人需要一个共同叙事,同样的历史记忆是团结族人的力量之一。当一个叙事被传述了数百年,就不再是单纯的情绪点,而是所有人的根,这绝不是一两个人能改变的。族长也不能。他若真的娶了马沫沫,等同于站在了所有族人的对立面。
楚长霖不指望能说服父亲,他甚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未央的姓氏,哪怕再喜欢她,也会对她敬而远之。